图灵的挽歌(1 / 2)

图灵的挽歌

陈星当警察以来,这还是第一次进审讯室。

现代警察机关是高度分工的系统,技侦部门的陈星的工作场所是实验室,是电脑桌前,审讯室这种跑现场的大老粗们的地盘理所当然的和陈星没有半点关系。

可这一次情况不一样,这次重案组抓到的“大鱼”,犯下了侵吞国家一级科研成果,破坏国家重要物资,还杀害了手下十六名研究员等重罪的中科院某电子科研所所长肖飞,开出了坦白的价码:找个懂电脑的文化人来。

所以技侦科的陈星就被拽到了审讯室,进门前重案组的老赵冲陈星诉苦:“你可来了陈秀才,这回我可算碰到硬钉子了,干这么多年也没见比这嘴更硬的……”

陈星只能苦笑了。

审讯室里,肖飞安静的喝着纸杯装的咖啡,陈星一看那杯子就猜到了这咖啡的来历——那一定是门外过道里那咖啡机的杰作。

喝着那浑浊可比泥浆的谜样液体,陈星的犯人看起来相当的满足,一见陈星进门,他立刻放下杯子,不等老赵关上门就主动开口了:“你就是我要的懂电脑的文化人?”

“这是我们陈大秀才。”说着老赵一屁股坐进肖飞对面,隔着不锈钢审讯桌的转椅里,“你的要求我们满足了,有什么话要说就快说,我可警告你,现在你在我们这儿还被当成爷伺候着,等那些国安接手这档子鸟事之后可就没你好果子吃了。”

肖飞脸上露出嘲弄的笑容,他把目光转向坐到老赵身边那原本是给记录员用的椅子上的陈星:“你懂电脑?”

“算是吧。”陈星点了点头。

倒是老赵从旁边插了进来,代替陈星吹嘘道:“这是我们陈大秀才,电子安全方面的专家。”

肖飞没理会中年刑警,继续一门心思的盯着陈星:“你对人工智能了解多少?一点?一点是多少?至少知道图灵测试吧?”

没等陈星表态,老赵就先拍了桌子:“少来这套!陈秀才,我跟他磨了快一天了,他总在这什么图灵测试上面打转转,还一口咬定自己把偷走的硬盘和芯片都放分解药剂里融了,说不好听的,谁信谁傻逼。肖飞,你给我听好,没人关心什么图灵,我们只想知道你背后的主使者是谁!想知道你为谁工作!还有你偷走的资料、硬件都藏在什么地方,或者交给了谁!”

肖飞终于又扫了眼老赵,他脸上那嘲弄的笑意变得更加露骨。

刑警正要发飙,陈星就拉住了他的衣袖。

“先听听他怎么说吧,老赵。”虽说年龄上差了一截,可陈星的级别却高老赵一头,所以刑警看看陈星,强压下怒火坐回了椅子上。

其实这是个比较标准的审讯程序,一黑一白,传统至极。

也不知道肖飞看出来这里面的猫腻没有,他看了看老赵,又看了看陈星,然后长长的叹了口气:“我会说的,你们想知道的一切我都会说的,只不过,有时候就是这样,事实比谎言更令人难以相信。不是每个沃尔顿都会相信在去北极的路上捡到的陌生男人的胡言乱语。”

沃尔顿?陈星皱了皱眉头,去北极的路上捡到陌生男人?

陈星想起进审讯室前快速浏览卷宗时获得的肖飞的身份信息,于是一部他小时候相当喜欢的小说的名字从脑海里冒了出来。

《弗兰肯斯坦》,一个讲述试图逾越神之权威的聪明人那悲惨下场的故事。

陈星看着不锈钢桌子对面的男人,神情不由得严肃起来,如果,如果他真的是维克多,那么……

而陈星表情的变化似乎让肖飞相当的高兴。

“看来,我遇到了一个合格的沃尔顿。”

肖飞把手中的咖啡杯放到桌上,用手指敲打着咖啡杯的边缘,双眼望向审讯室那毫无特色的纯白色天花板,不知道是在组织语言还是在干嘛,片刻之后,他再次开口了。

“长久以来,”肖飞此时的模样,不知道的人准会以为他这会儿正在办公桌前给学生们开小灶,“在人工智能领域,人们都把图灵测试作为判断人工智能程序的开发是否取得成功的绝对标准,我们这些致力于研究人工智能的家伙所作出来的东西,最后都必须和一个不知情的人类一起参加图灵测试,我自己也曾经无数次担任测试者,试图分辨回答我的提问的那两个家伙哪个一个是真人,哪一个是计算机……”

“十一月七号下午,我们所刚完成对最新研制的AI的图灵测试,这一次情况特别糟糕,测试员只用了十分钟就分辨出了机器和真人,来视察的中科院专家组非常的失望,送走专家组后,我和几个助手正准备和值夜班的研究生交接,你们关心的事情,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生的……”

***

之所以选择十一月七号作为试验的日子,是因为这一天刚好是十月革命纪念日。

我们的新机器会为AI领域带来一场翻天覆地的大变化,这是我作为开发工作的最高领导者的期望——或者说野心。现在看来,这个期望确实达到了,实际上,我的“新宝贝”远远超过了我的期望值,尽管它在图灵测试中只坚持了十分钟。

不过那个时候的我并不知道“列宁”会有如此杰出的表现,我所知道的是,测试非常糟糕,专家组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好在我所领导的开发机构在人工智能的设计理念上和业界主流有所差距——我认为现在人工智能研究方面,大多数人已经偏离了正确的方向,国内也好国际上也好,绝大多数人工智能研究机关为了获取更多的研究经费,都逐渐将注意力转到了如何让AI在图灵测试中坚持更长的时间,目前在图灵测试中坚持时间最长的美国人的那个玩意,根本就是个聊天机器人,就算某一天它被判定通过了图灵测试,我也绝对不承认那东西是人工智能。

与此相应的是,学界对图灵测试应该持续多久才算通过的争论也日益激化,有人认为,就算测试者面对的是两个自然人,时间久了他也能分辨出两个人的不同,不规定时间的图灵测试对机器而言实在太苛刻了。

但我不这样想,我觉得真正的人工智能,就应该不管测试多久,都不会被分辨出来。

而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开发者就不能以通过图灵测试为最终目标来开发人工智能。我们需要的是真正像人一样,会思考,能学习,懂得变通的家伙,而不是只会以程序设定好的路数应对外界刺激的机器人。这也是我领导人工智能开发时的宗旨。

也正因为这样,我的研究所虽然在图灵测试方面一直表现不佳,可我们所造出来的东西都具有相当程度的学习能力和自主判断力,很受市场的欢迎,比如深圳和上海的证劵交易所使用的就是我们开发的智能程序,国内几个新型核电站的管理程序也是我们所那些“失败品”的副产品。

我们的经费也因此而变得充足。

但在人工智能这行里,我的研究所就是个笑柄,那些人工智能专家们嘲笑我们,劝说我们干脆投到IBM名下去开发商务机器算了。

来视察“列宁”的测试状况的专家组也持类似的意见,这一次测试的结果很可能让我的研究所在数月之后更名为“自动化管理系统研究所”。

其实我对更名这事儿没什么意见,反正更名之后我们干的工作还是一样的,可所里一些小年轻情绪很大,这些爱幻想的孩子还沉浸在阿西莫夫那美妙的三定律中,幻想着那个神奇的机器时代的到来。

不出意外,在列宁之后,我恐怕不得不暂时背离自己的理念,搞个聊天机器人来应付一下差事,留住研究所现在的名号,鼓舞一下那些小年轻的士气。

所以关闭列宁前,我这赶走了初恋女友的理科脑袋难得的多愁善感了一回。

“抱歉了,列宁。”我一面在键盘上输入终止运行的命令,一面对着麦克风说道,列宁的语音判读系统是我们所在上一任所长带领下开发出来的唯一能光耀研究所招牌的产品——的升级版,其性能强劲到即使我这种南方口音严重的普通话都能准确判读。

我的话刚说完,实验室里的扬声器就响了起来:“提问,为什么要对我说抱歉?”

这时我刚输入完终止命令的最后一个字母,可我的手指却在回车键上停了下来。

列宁不愧是仅仅十分钟就在图灵测试中败下阵来的“失败品”,他的问题在外人看来多半非常可笑吧。

“因为我现在正准备杀死你。”我暂时将手从回车键上移开,拉过麦克风,反正也不差这点时间,和自己的孩子多聊聊也没什么不好。

列宁的处理器运转灯闪了有一秒多钟,然后扬声器再次响起:“请定义‘杀死’。”

“就是我以我的主观行动使你死亡。”

“可我的逻辑引擎对你的行动的分析,我认为你只是打算让我机能停止。”

我不由得苦笑:“这和你所采用的技术有关,你采用了我们所最新的成果:‘自组织程序框架’,我们只是给定了最初的一些必要的条件和机械语言转译逻辑,你的其他部分都是在启动之后漫长的调试中逐渐生成的,一旦你的机能停止,你就会重新恢复成我们最初设定的那些条条框框,你不再是你了,你就死了。”

“逻辑错误,十一月四日十六点三十一分五十五秒,你定义过死亡是‘个体的消亡’,可我并没有消亡,不更改基础设定的情况下,只要再将我启动,我就会醒来。”

“可那已经不是你了啊!”

到这里我自己也有点失败感,这是多么显而易见的事情啊,就好像我挂了,然后我的亲人用我的基因和保存的思维再造了一个我,对他们来说也许没差,可对我而言,我的生命可是确确实实的终结了。

但列宁显然不这样认为,难怪他这么快就在图灵测试中败下阵来。

“请提供‘那已经不是你’的论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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