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 2）

田老太太的手停在半空中，那勺子还冒着热气的鸡汤又溅出去了几点，她望着闺女，满眼的乞怜。田芬芳摇了摇头，田老太太失望地将汤倒进了瓷杯，颓然地瞅着几乎未动的鸡汤。田老太太的眼泪又下来了，一滴掉到了汤里面，她赶紧盖上了盖子。田芬芳伸出手，紧紧地抓住了田老太太的手，几乎用尽了全部的力量。田老太太哇的一声哭了，“我可怜的娃儿……”

可能是田老太太抽泣着的身体晃到了闺女，田芬芳刚刚喝进去的几口鸡汤全吐了出来，顺着嘴角流进了脖子里。南慕白慌忙拿着毛巾给妻子擦了起来。

“不中用了……不中用了……”田老太太扑在儿子田文义的肩头大哭了起来。

“妈……妈……你别这样，我姐还在呢。”田文义抱住了母亲软绵绵的身子。

“义啊，你姐的肚子里不要粮食了，人要是连五谷杂粮都装不进去了，阎王爷就要来收了……”田老太太拍打着田文义的胳膊。

“妈……妈……你别……你别……”

“姨娘……”南慕白坐立不安地看着哭成个泪人儿的丈母娘。

“义啊，你大当年也是这样，肚子里不要粮食了，阎王爷就来把他叫走了，叫到另一世里去吃他们的粮食了……”田老太太还是拍打着儿子的胳膊，鼻子在儿子的肩膀上蹭来蹭去。

“妈，你在我姐旁提我大干什么呢？”田文义埋怨了一声母亲。

“义啊，我心里难过啊。你大死前没有见上你姐一面，现在他要把你姐叫到另一世陪他去了……”田老太太哭的死去活来。

田文义抱歉地朝南慕白看了一眼。南慕白露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随后低下头，擦了擦妻子眼角流淌着的泪水，他给妻子拽了拽被子，又伸出手把妻子额前的一缕乱发理顺，他看见妻子的枕巾上爬满密密麻麻的头发。南慕白的鼻子一阵阵发紧。

屋子里，田老太太的哭声幽幽地回旋着，从屋顶上流到四壁，又从脚地上窜到屋顶，渗透进每一个人的心里面。田芬芳闭了好久的眼睛睁了开来，她的脸色看上去不再像刚才那么惨白了。她从被子里抽出一只胳膊，慢慢地朝母亲挪着，南慕白托着妻子的手，放到了田老太太的腿上。田芬芳轻轻地拍着母亲的腿，田老太太的身子抖动得更加严重了。

“妈……”田芬芳十几天来终于喊出了一声妈。

南慕白的眼泪扑簌簌地淌了下来。

田老太太从儿子的肩膀上抬起头扑到了闺女的枕头旁，嚎啕大哭，“我可怜的娃，你叫妈了呀……妈日里想夜里想，想着还能听你喊声妈……芬芳啊，我可怜的娃，我苦命的娃……”

田芬芳疲惫地躺着，母亲每来一次，她就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向死亡靠近了一步。看着母亲的头发因为自己而一天天白了起来，田芬芳的心里无时无刻不充满着强烈的犯罪感。如果不是因为她舍弃不下的四个孩子，田芬芳真想早一天死掉，母亲的痛苦让她越来越感到恐怖。这种血脉相连的痛苦，一丝一线撕扯着田芬芳虚弱的心脏。田芬芳阻止不了母亲一次次的探望，几乎每回临走之前，母亲都会说上这样一句话，“我的娃啊，这是妈最后一次来看你了，儿女有儿女的命，我做娘的也只能为你淌两滴眼泪了。往后咋样，就看你的造化了，这都是命。”这话说了还没几日，田老太太又颤巍着一双解放脚来了。

“妈。你往后别再来了。”田芬芳叮嘱道。

“哎，记得了。妈不来了，妈再也不来了，妈好好看完你这一回，就再也不来了。”田老太太边往外走，边回头朝闺女挥手。

……

“妈。你往后别再来了。”田芬芳又叮嘱道。

“哎，记得了。妈不来了，妈再也不来了，妈好好看完你这一回，就再也不来了。”田老太太又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朝闺女挥手。

……

田芬芳和母亲就这样一个叮嘱着，一个答应着，周而复始，疲惫不堪。田老太太跟着闺女的虚弱一天天苍老下去，田芬芳看着母亲的衰弱一日日倍感煎熬。噢，这爱的罪孽！

后来，田芬芳的身体每况愈下，田老太太再也听不到闺女的叮嘱了，她白天想晚上梦，闺女还是不开口。田老太太伤心得再也去不了闺女家了。田老太太睡在偌大的土炕上，拍着孙儿田小小，一个人呜呜地哭。

“我的娃，你咋就不叮嘱妈了呢？”

“我的娃，你咋就不吃不喝了呢？”

“我的娃，你咋就不叫妈心安了呢？”

“我的娃，你咋就这么命苦了呢？”

“我的娃，妈想你来着……”

“……”

孙儿田小小翻了个身，一条光溜溜的腿蹬到了田老太太的胸口上，嘴里念念有词，嘴吧唧吧唧的，放佛在睡梦中正美餐呢。田老太太的胸口一阵阵发闷，气都快喘不上来了。她把孙儿的腿拿下去放到炕上，田小小吧唧了一下嘴，又把腿架了上来。田老太太想，大概是炕太烫了吧，她摸着孙儿的光腿，烫烫的。田小小哼哼了两声，又翻了几个身，腿和胳膊全架在了田老太太的身上，嘴吧唧的更响了。

“睡觉和小时候的你二姑真像。”田老太太疼爱地摸着孙儿的胖身子，“你个馋猫，又在偷吃什么呢？要是你二姑也和你一样嘴馋，夜里也偷吃就好了……我苦命的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