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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幕 青铜城 The Bronze City(1 / 2)

新的地图立刻显示在大屏幕上,短暂的沉默后,所有人都猛地扭头看着路明非,地图被解开之后,再理解就太简单了,每个人都意识到这是正确的结果。

控制室里一片死寂,平静中隐藏着巨大的惊叹和不安,像是颗深水炸弹正幽幽地下沉。

路明非第一次看见了那个娇小女孩的脸,透明得像是冰雪,冷得也像是冰雪。

“熊猫你好!”诺诺认真地说。

路明非脸上两大黑眼圈儿,一头撞进图书馆二楼的教室。撞进眼帘的是讲桌边晃悠的一双穿牛仔裤的长腿,穿了双似曾相识的、紫金色玛丽珍鞋。诺诺坐在讲桌上,手指路明非的鼻子。

路明非没有料到诺诺还会主动跟人说话,心里激动,“对不起对不起,昨天不知道怎么就爆掉了你男朋友。”

教室里立刻有人嘘了起来,路明非才想起这话说得真够欠的。

“你爆掉他跟我说对不起干什么?”诺诺耸耸肩,“到你座位上去,快开始了,监考老师是风纪委员会的曼施坦因教授,我负责收答卷。”

曼施坦因教授从旁边闪出,冷冷地扫了路明非一眼,看了一眼腕表,“全部人到齐,现在宣布考试纪律!”

“作弊是绝对禁止的,违反者会被取消一切资格!不要试图偷看别人的试卷,摄像头覆盖了整个教室,没有任何死角!也不要试图携带电子通讯设备,无线电波在教室里也是被监控的!我知道你们都是天才,但我可以告诉你们,比你们更加天才的人也曾在这个教室里考试,你们现在能想到的作弊手段,都有人尝试过……”曼施坦因教授抑扬顿挫,威风凛凛。

每个人的座位前都有名牌,路明非的名牌是“李嘉图・M・路”。

路明非愣了一下,意识到这就是他正式的英文名了。他抬头看见诺诺双手抱在怀里,侧过头,百无聊赖地眺望窗外。路明非想那些名牌是诺诺设的,这个世界上她是第一个叫他“李嘉图”的人,诺诺随口起的。这是个很任性的女孩,她叫他李嘉图,就一直叫。

他也侧头看向窗外,忽然发觉今天是个好天气,初升的太阳升到云层上方,阳光贴着云平铺而下,在胡桃木的课桌上投下窗户的影子,整个教室里染上一层淡淡的绯色。

路明非心里微微一动,可能是好天气驱散了他的坏心情,也可能是他第一次有了自己正式的英文名字。

“那就……李嘉图吧。”他在心里说。

这是他在卡塞尔学院正式的第一天,看起来是好兆头,他忽然觉得自己在这里还能混,不禁龇牙笑了起来。

他想起还完全不知道这一届有什么新生,于是伸长了脖子四处张望。这些学生看上去来自世界各地,不同的肤色不同的脸型,一色的卡塞尔学院校服,很有几个漂亮女生,看起来赏心悦目。

“我叫奇兰,新生联谊会主席,路明非,很高兴认识你,我们的‘S’级,能为我签个名么?”右手的男生转过身来和他握手。男生看似是个印度人,长着一张英俊的脸、漆黑的卷发和黑白分明的眼睛,像是宝莱坞歌舞片里的男星。

“我么?”路明非第一次被要求个人签名,不禁有些得意和羞涩,“我字写得很差。”

奇兰把笔和一个记录本递到路明非的手中,路明非盛情难却,在上面留下了自己鳖爬般的笔迹。

“希望能邀请你加入新生联谊会,我们……”

“好了先生们,现在不是社交的时间。如果你们没能通过3E考试,你们也就不用在本学校培养人际圈了。”曼施坦因教授打断了奇兰,“正式开始之前请关闭手机,和学生证一起放在桌角上。”

各种各样的关机声响遍教室,只有路明非没事可做,在他十八年的人生里,他只短暂地拥有过一部N96。他偷眼打量着别人的手机,有些自惭形秽,思考着如果真能通过这场考试,应该从他的奖学金里提一笔钱给自己买台手机。这时候他看见前面伸出一只近乎透明的手,把一台昂贵的Vertu手机推到桌边。

路明非第一次亲眼看到这种手工打造的顶级手机,一台要卖至少几万人民币,他想多看几眼,视线却被手机的主人拉了过去。

那是个娇小的女孩,坐在角落里,背对着路明非,肌肤白得发冷。脱下校服外衫之后,穿着低领的白色T恤,一头颜色淡得近乎纯白的金发编成辫子,又在头顶扎成发髻,露出修长的脖子。整个人素得像是冰雕。

路明非心里一跳,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可他知道自己不可能认识这样的女孩,十八岁前他见过的金发女孩屈指可数。

黑色的幕墙无声地从雕花木窗的夹层中移出,所有窗口被封闭起来,教室里的壁灯亮了起来,诺诺沿着走道发给每个新生几张A4纸大小的试卷和一支削好的铅笔。

试卷上一片空白。

周围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这张空白的试卷出乎所有人意料,有人举起手来。

“不必怀疑,试卷没有任何问题。我会在教室外,有什么问题可以提问。讨论是不禁止的,只要你们不抄袭别人的答案。”曼施坦因教授说,“祝你们好运。”

曼施坦因教授和诺诺退出了教室。随着门的关闭,学生们左顾右盼、交头接耳,仿佛热锅上的蚂蚁,满脸都是白日见鬼的神情。他们无法抄袭别人的答案,连试题都没有的考试,答案从何而来?

这时候,播音系统居然开始放一首劲爆的摇滚乐,MichaelJackson的《Beatit》。

学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傻了。

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路明非,路明非胜券在握。

“他们会用节奏强劲的音乐掩盖龙文,你要集中精神,仔细听一个低音区的副旋律,那就是龙文咒文。别人在共鸣时会出现‘灵视’效果,会有异常表现,你别慌,不共鸣没灵视都没关系,听清之后照抄我给你的答案就行。”芬格尔的话现在应验了。

路明非悄悄捋起袖子,胳膊上一排拿圆珠笔画的八张小画。这就是八道题的答案,这些抽象画实在不好记,他只好做小条。最原始的办法应付高科技监考最有效,他可以假作挠痒用身体遮住胳膊来躲过摄像头,而且销毁证据很快,只要吐一口唾沫到掌心狠狠一抹。路明非这招是跟小天女苏晓樯学的,苏晓樯把小条抄在自己的大腿上,然后穿着短裙去考试,监考老师知道小条儿在哪里,但是没胆量去揭穿。

他竖起那对会微微动的耳朵,果然听见了MichaelJackson高亢明亮的声音下,似乎有个人在低声地吟唱着什么,像是诅咒,又像是圣咏。

“言灵・先知。”听到一半路明非就明白了,二话不说立刻在白纸上画。

“不愧是新生里独一无二的‘S’级,你的镇静再次证明了你的能力。”奇兰在旁边说,“我还全无头绪,也许我没法通过3E考试,那样的话我有件事拜托你。”

“不不,我只是在画鸭子。”路明非试图掩饰,第一题的答案确实很像无数小鸭拼起来的。

“我希望您能领导新生联谊会。”奇兰完全没有理睬他的小鸭子。

“领导?”路明非觉得这件事跟他不沾边。

“狮心会和学生会都在新生里拉人,但我们新生不该分散,我一直相信我们会给这个校园带来新的气息,只是我们缺乏一个像恺撒或者楚子航那样的领袖,我的能力不足,但是你可以!”奇兰说。

“不要忽然摆出托孤的表情好么?你让我觉得你是白帝城里的刘备而我是诸葛亮,但是我只是个路人甲啊!”路明非摆手,什么新气息跟他有一毛钱的关系么?

奇兰沉默了一会儿,瞳孔中露出失望的表情来,眼泪涌出眼眶,无声地流下。

路明非吓得心里一抽,“兄弟你别哭,有事好商量……我虽然也知道刘备一哭就哭得诸葛亮出山了,但是你也别扑进来就哭……我想跟你说诸葛亮住我隔壁,我真的只是路人甲。”

“原来是……这样的。”奇兰依然流着泪,流露出淡淡的笑。

“你终于领悟了,那么出门走好。”路明非说。

奇兰抹去泪水,黑白分明的眼中透着沉重的、穿透时间的悲哀,他不再管路明非,低头在白纸上做素描,笔尖沙沙作响,扭曲的线条仿佛迅速生长的密林。他一面低声抽泣,一面走笔不停,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在写遗书。

“他不是领悟了,他是……产生了灵视!”路明非忽然明白了,扭头四顾。

学生都不再交头接耳了,教室里气氛诡异。有些人呆呆地坐着,好像新死了全家;有些人则在走道里拖着步子行走,眼睛里空荡荡的,仿佛走在汨罗江边的屈原或者其他什么行尸走肉;一个女生跳上讲台,在白板上不停笔地书画,大开大阖,可她没有意识到笔油早已用完了;一个妩媚的女孩高喊一声哈利路亚,满脸欢欣雀跃,翩翩起舞,看得出来她练过,舞姿曼妙,但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她并不是在跳独舞,似乎有个空虚的男人握着她的手和她共舞,她向着那个看不见的男人投去脉脉深情的目光。

学生们群魔乱舞,互不干扰,一个个自得其乐,看得路明非直冒冷汗。

世界疯了,却没带着他一起疯。

唯有一个例外,就是那个冰雕般的女孩,群魔乱舞中,只有她静静的,腰背挺直如细竹,和路明非一样正常。

正常得有点奇怪。

“按时间看,共鸣已经出现了吧?”富山雅史满脸紧张,提着医疗手提箱站在教室外,“我准备好了,如果精神冲击太严重,随时可以进去急救。”

“应该支持得住,这一批遴选的学生素质看起来都不错,”曼施坦因教授说,“对了,诺诺,我想起你3E考试的时候很平静啊。似乎‘灵视’对你而言一点都不新鲜。”

“因为我第一次‘灵视’发生在很小的时候,3E考试时我已经习惯了。”诺诺说。

“第一次‘灵视’是什么?”

“我妈妈躺在床上,一个影子走过来抽走了她的灵魂,她死了。”诺诺说。

“哦?真实感那么强的灵视真是罕见啊,多数人看到的只是杂乱无章的线条和一些难以描述的人脸。”曼施坦因教授有些好奇。

“比你想的还真实,我不但看见有人带走了我妈妈的灵魂……而且看清了那个人的脸。”诺诺靠在墙上,侧头看着走道尽头,低声说。

“集中精神,集中精神!胜利在望了!”路明非已经答完了七道题。

事实证明了芬格尔是个好奸商,卡塞尔学院真的把八年前的考题翻出来调整了一下顺序,重新考了一遍。

他的身边,奇兰也不知答出了多少道题,始终垂泪微笑,非常悲伤,念叨着跟路明非痛说革命家世,说起他小时候生在昆士兰州的一个贫民区,父亲是个酗酒的印度医生,经常打骂他和母亲,说起他可怜的外婆在屋后种的石榴树,在石榴还没有成熟的时候外婆就死了。

路明非被他烦得不行,不过这位新生联谊会会长感情真挚,让路明非不太好意思打断。

他答完了第八题,一边含含糊糊地应付奇兰,一边偷眼去看那个女孩。他有点不相信这教室里除了他还会有第二个正常人,难道还有第二个“伪龙族血统”的家伙混进来?

一个人坐在女孩背后课桌上,正看着路明非。那是个长得乖乖的男孩,晃悠着一双腿,脚上穿着白色的方口小皮鞋,一身黑色的小西装,戴着白色的丝绸领巾,一双颜色淡淡的黄金瞳。

他怎么来了?路明非大惊,那个怨魂不散般的男孩又来了,他怎么进入考场的?还是其实藏在这些学生里?

男孩冲路明非缓缓地招手,带着淡淡的、天使般的笑容。下午的阳光照在他背后,他长长的影子一直投射到路明非身上。路明非觉得自己没有办法拒绝选择,他推开课桌,一步步走向男孩,最后握住男孩的手。男孩从课桌上跳下来,脚步轻轻,引路明非到窗边,像是一男一女在跳一支宫廷舞,路明非觉得自己是在跳女步,那个男孩主导了他们两人之间的节奏。

男孩轻盈地翻到窗台上坐着,两腿放在外面晃悠着。路明非疑惑地在他身边坐下,借着落日的光,他仔细打量这个男孩。路明非不曾见过任何一个大男孩像他那么漂亮,圆润的脸,带着一种介乎男孩和女孩之间的稚气,一举一动都是轻轻的,高雅得好像生来就不曾踩过灰尘。他靠在爬满绿藤的窗框上远眺,黄金瞳在落日中晕出一抹淡红色,丝毫不像楚子航的黄金瞳那般冷厉。

这份安静让人不忍心打破,落日下的卡塞尔学院仿佛一张油画。

“嘿,我叫路明非。”路明非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要打个招呼。

“我叫路鸣泽。”男孩眼望远方,轻声说。

路明非想他是在开玩笑,路鸣泽他最熟了,跟他睡一个屋的表弟,跟他高中同校,小时候长得还是很可爱的,可如今身高160,体重也是160,且正逢青春期长了满脸的痤疮,在学校里找不到女朋友,于是写一大堆对人生很绝望的悲情句子上网勾搭女孩。眼前这个男孩跟路鸣泽相差十万八千里,一丝一毫的相似都找不出来。

“夕阳?你上来啦?”男孩转头看着路明非。

路明非惊得差点跳起来。“夕阳的刻痕”是他在QQ上扮女生的名字,他用这个ID调戏路鸣泽,路鸣泽每次看他上线都会说这句话:“夕阳?你上来啦?”

简简单单的问候,路鸣泽每次在屏幕上打出来的时候都会让路明非觉得一种很急色的期待,而这个男孩说同样一句话,却是完全另一种感觉,就像是他知道你一定会来,在那里,在那一刻。

“你到底是谁?”路明非的声音有点颤。

“不重要。这就是你的‘灵视’,每个人的‘灵视’都不同,但都会看到自己心底深处最在意的事,你在‘灵视’里看见了我。”自称路鸣泽的男孩说,“你最在意的人是我,非常荣幸。”

“别搞笑了,灵视里出现的不都是……杂乱的线条么?你看看你……哪里杂乱了?头发都一丝不苟!”

“这一次是你召唤我的,为什么会看见我,要问你自己。别人都很难过,你不难过么?”路鸣泽扭头,瞥了一眼教室里的或悲或喜的人们。他们俩坐在窗台上,就像是一场超现实主义舞台剧的观众。

“没感觉,要是真的‘灵视’会导致难过,我看你怎么一点都不难过?”路明非说。

“他们是真的很难过,因为他们看到了自己心底最深的东西,你心底最深的地方是哪里?”路鸣泽伸出一根手指,在路明非的胸口戳了戳。

“比心还深……那就到胃里了。”路明非忍不住说烂话。

“人类是很愚蠢的东西,你也是,你和他们的区别只是,你是故意要让自己愚蠢的。”路鸣泽淡淡地说,“你不难过,是因为我代替你难过了。真残忍,不是么?”

他对着路明非微微地笑了起来,笑容在阳光里很灿烂。

“我们……是在很有感情地讨论两个男性之间的爱么?我代替你难过了……你的台词非常小言你不觉得么?”路明非觉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路鸣泽不再理会他,默默地看着夕阳发呆,太阳正在坠落,最后的光明里,两行眼泪无声地划过男孩的面颊。

路明非觉得自己的心被一只手猛地捏住了。这一刻他能够感觉到那个孩子身上的绝大的悲伤,如同喷涌而出的、冰冷的水流,铺天盖地地涌来,就要覆盖他了。不是什么小言,更不是伪装造作,男孩的悲伤强烈、凶狠而霸道,让人敬畏。

“现在我讨厌你坐在我身边了。”路鸣泽说,忽然抬腿往路明非身上一踹。

路明非失去平衡,坠下了窗台。他赫然发现自己并不是坐在图书馆二楼的窗口上,而是一座方尖塔的天台,下面也不是卡塞尔学院绿草如茵的地面,而是犬牙般的石群,撞上去的唯一结果就是四分五裂。他全力挥舞着双手要去抓住什么,可完全落空,他能触到的只有空气。

他的上方,路鸣泽默默地站起来,站在如矛枪般指天的方尖塔顶上,背后是一轮巨大的夕阳,冲他挥手告别,美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一瞬间仿佛有雷电穿过路明非的大脑,一个画面狰狞地闪动……凄风苦雨的夜晚,冰冷的石砌花坛上,头顶的树叶上雨滴坠落,他和那个男孩,或者是和他的表弟路鸣泽,坐在黑暗里,紧紧地拥抱。

“天呐!我不会喜欢男人的啊……”路明非堕入了黑暗。

他从椅子上暴跳起来,浑身冷汗,仿佛撞破一层黑暗的膜回到了现实里。他的面前站着诺诺,正用力拍他的脑袋,拍得他一阵阵发晕。空荡荡的考场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佩服!3E考试都能睡得那么死,”诺诺说,“你属猪的么?”

“属羊……考试结束了?”路明非揉了揉眼睛。

“都快到午饭时间了,3E考试额定时间只有三个小时。”

路明非吃了一惊,讲台上,魁梧的维修工们拆下那块布满凌乱线条的白板,把它整个扛走了。

诺诺扭头看了一眼,“哦,她答在白板上了,没办法,只好把白板拆了作为答卷交上去。3E考试里人的情绪不会很稳定,这种意外在所难免。但你超镇静的,我们都对你的表现很好奇,从监视结果看,你冷静地答完之后枕着头呼呼大睡。曼施坦因教授都很赞叹。”

“我……没做什么奇怪的事?”

“丝毫没有,我说了的,超镇静。”

路明非按住额头。那个奇怪的梦什么时候开始的?从他看见奇兰流泪开始?从他答完考卷开始?或者直到现在他仍旧在做梦?这种分不清现实和虚幻的感觉真讨厌,他伸手在自己的手腕上狠狠地扭了一下,不小心用力过大,眼泪都涌出来了。

“肿了……”诺诺指指他的手腕说。

“哎哟……我知道……”路明非苦着脸。

“交卷咯,就剩你了。”

“哦哦。”路明非说着,把那几张扣在桌上的“画稿”翻过来递过去。

“嗯,我数数。”诺诺清点了一下,拿订书机“咔”地一下,“一共九张答卷,我钉起来了。”

路明非一愣,脑袋嗡地一声大了!九张答卷,为什么是九张答卷?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只画了八张儿童简笔画,他也只有八张可画,芬格尔卖给他的就是八道答案。第九张从哪里来的。

“稍等稍等……我再检查一下。”他急忙去翻诺诺手里那叠答卷。

“检查什么?这种考试,你‘S’级不是轻松惬意就搞定了?”诺诺说着把答卷抽走了。

短暂的瞬间,路明非看清了自己的最后一张答卷,那张完全不存在于他记忆中的答卷……确实是他画的无疑,却让他如同五雷轰顶。

他呆呆地看着诺诺把答卷递给曼施坦因教授,被曼施坦因教授扔进黑色密码箱。随着箱盖“啪”地合上,一切已经成了定局。路明非无权再做修改了。

曼施坦因教授把密码拨乱之后,将箱子交给诺诺,“送诺玛阅卷。”

路明非按住自己的额头,脸色惨白,“不可能吧……我的画工……能有那么好?”

路明非坐在餐桌旁,脸色能用“如丧考妣”来形容。

“嗨!嗨!怎么样?你这表情……作弊被发现了?”芬格尔就坐在路明非旁边,用肩膀拱他,“可别把我供出来!”

“扯淡,我是什么人?我是道中老手!”路明非不耐烦地挥手,“八道题我都答了,谁也没看出我的机关,就是我答完之后……又乱涂了点东西。”

“没事没事,只要你没胡说八道就行,乱涂的东西会被忽略的。”芬格尔松了口气。

“真没胡说八道……作为画儿来说还算我的超水平发挥……”路明非不知如何解释这件事。

午餐时间,他们坐在餐厅的弧形穹顶下。这座餐厅像是骑士时代的圣堂,穹顶正中央挂着巨大的树形吊灯,每片叶子都是一盏水晶小灯,花岗岩的墙壁上挂着欢迎新生入学的拉丁文字样,身穿卡塞尔学院墨绿色校服的学生们围坐在餐桌旁,桌子尽头坐着负责这张餐桌的学生,芬格尔就坐在餐桌尽头。

“想不到废柴兄你还是个班干部。”路明非说。

“桌长而已,因为实在没有设八年级学生的位置,所以我被发配来和新生坐。”芬格尔说。

“依次传过去。”侍者把一份午餐放在芬格尔面前。

“还是这套菜色么?”芬格尔叹了口气,“欢迎新生的午餐会,我们除了烤猪肘子、土豆泥和酸菜,就没有其他的了么?这套菜色我已经连吃了八次。”

“没问题,我可以帮你做点调整。”侍者说。

“有什么让人期待的红酒牛肉之类的东西么?”芬格尔目光闪闪。

“我可以调整为主菜是烤猪肘子,配菜是两份土豆泥;或者主菜是烤猪肘子,配菜是两份酸菜;你更喜欢前者还是后者?”

“你这脑瓜里是横着一只猪肘子么?”芬格尔打量侍者的脑袋。

“吃吧,你没得选,这菜单也是学院的传统,德式菜不也是你家乡的菜么?你怎能不爱家乡菜?”

“我家乡的牛拉牛屎,我也不喜欢牛屎。”芬格尔说,“这个逻辑你懂么?”

“为什么总吃德式菜?”路明非拿叉子拨弄着猪肘子,犹豫着不知从何下嘴。

“卡塞尔是一个德国家族的姓氏,历史上最著名的屠龙家族,代代都有几把屠龙的好手。据说当年校长只是卡塞尔家族中的二线人物,”芬格尔说,“卡塞尔家族是学院的首席校董,所以这里的风格是德式的。”

“校长姓卡塞尔?”

“不,卡塞尔家族的人都死光了。”

“死光了?”

“想想他家那么多年是做什么营生你就明白了,能坚持到20世纪已经是运气了。”芬格尔大口对着猪肘子咬下,“反正考完了,放宽心等结果,明天应该就开课了,你选的那门魔动机械设计学一级的老师是曼斯・龙德施泰特,可是个考试狂人,每堂课必然点名。小心点儿。”

“早晨八点!那不是没懒觉睡了?”路明非叹了口气。

“请注意,一年级新生请注意,原定于明天上午的魔动机械设计学一级课取消,龙德施泰特教授将会把第一章的讲义用邮件形式发到各位的电子信箱。”诺玛的声音回荡在餐厅中。

“太贴心了!”路明非眉开眼笑。

“龙德施泰特教授一定是在中国出任务。”芬格尔头也不抬,接着啃猪肘子。

“出任务?”路明非不解。

“学院经常因为教授有任务外出而停课几周,因为好些教授都兼职执行部,”芬格尔说,“执行部的秘密任务。”

“难道是……”路明非一惊。

“和龙有关,临时取消课程,他们应该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

深夜,“摩尼亚赫”号拖船在长江上游的暴风雨中颤抖。

这是秋季罕见的暴雨,雨水狂泻,风速达到五级,其他的船都靠岸避风,不安的水面上只有摩尼亚赫号的氙灯在雨幕中闪烁。

曼斯・龙德施泰特教授,也是这艘船的船长,站在驾驶室窗前。一泼泼雨水“砸”在前窗上,而后爆开,风在嘶吼,船在摇晃,曼斯稳稳地站着,抽着雪茄,等待消息。

后舱隐约传来婴儿的哭声,曼斯皱眉,“去看看那宝贝怎么了,老是哭,你们中就没有人懂得怎么照顾孩子么?”

“教授,执行部目前的主力成员都没结婚,你指望我们从哪里学会照顾婴儿?”端坐在显示屏前的女孩头也不抬地说。她大概二十三、四岁,一头黑发,典型的拉丁美人长相,穿着卡塞尔学院专门订制的作战服。

“叫船长,现在我的身份是摩尼亚赫号的船长,不是你的代课教授。”曼斯吐出一口雪茄烟,“各人不要离开自己的位置。既然只有我一个已婚男人,那我去看一下我们亲爱的宝宝。塞尔玛,注意他们两个人的生命信号,有任何一点异样,立刻收线!”“明白!”拉丁女孩塞尔玛回答。

“船长,收到长江航道海事局的信号,后半夜暴风雨会继续,风力会增大到十级,降雨量将达到200毫米。罕见的暴雨,可能伴有雷暴的现象。他们正在调集直升机救援我们,建议我们弃船。”三副摘下耳机说。

“回复他们说我们的船吃水很深,船身目前还稳定,可以坚持过暴雨,船上有几个病人,不宜弃船。”曼斯说,“你们也不必担心,这可是摩尼亚赫号,它不是什么拖船,它是一艘军舰,12级风暴对它都不是问题。”他抬头看了看外面黑沉沉的天空,沉默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可是这场暴雨让人想起十年前格陵兰的冰海……每一次接近这些东西都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

他去往后舱,前舱里很安静,每个人都在卡塞尔学院经过严格训练,盯着自己的屏幕,操作迅疾无声。

耳机里回荡着两个纠缠在一起的心跳声,塞尔玛的心跳监控窗口里,一起一落的绿色光点表示那两颗年轻强健的心脏还在正常跳动。

在水面五十米以下。

水面50米以下。

射灯在深水之中无法穿透多少距离,只有一条青灰色的光带。酒德亚纪苗条的身影漂浮在身边,叶胜只要伸手就能拉到她。

叶胜,酒德亚纪,第二十七次水下协同作业。他们是卡塞尔学院的同班同学,同期进入执行部,五年的潜水搭档,能够从一个眼神读出彼此的内心。

“听说那个‘S’级新生路明非入校的第一天就在‘自由一日’里击杀了恺撒和楚子航。”叶胜说,“我们面试的时候他可没表现出这样的潜力。”

“不知道诺诺用了什么办法劝说他。”酒德亚纪说,“平时她总是胡说,不过有时候又有很多主意。”

他们两人之间有一根单独的信号线,紧紧地联系着彼此。

诺诺确实胡说过一件事,叶胜和亚纪并不是情侣,而且按规定这是禁止的。深潜是相当危险的,靠氧气瓶和一层纳米材料的潜水衣顶住相当于十几个大气压的水压,仅靠着一根信号线和人类世界保持着联系,人的心情很容易过度紧张,如果同伴之间还有感情因素,会导致不可预料的结果。

执行部纪律禁止水下配合的人之间有男女感情,并称违反这条纪律导致了十年前在格陵兰冰海的惨重损失。没人知道十年前的行动是什么,不过今天的执行部里没有人参加过那次行动,可以大致得出结论,十年前那队人都死了。

他们到达水底,狂风暴雨被五十米的水层过滤后抵达这里,只剩下轻柔的水波。这里因三峡水库蓄水而被淹没,之前是片山地,石头被水流磨得圆滑,难以落脚。叶胜从脚蹼中弹出钢爪,轻轻站在岩石上,伸手在底层泥沙里摸索。

他向亚纪亮出摸到的东西,一块有着古老花纹的陶片。

亚纪接过陶片检视,“至少有一千以上的历史,是蜀文化还没有被中原文化吞没前的东西,有可能是白帝城的遗物。”

“氧气存量不太够了,这是预定位置么?但我看不到所谓白帝城的遗迹。”亚纪四顾,目光所及的地方没有任何可以被称作“城”的迹象。

“诺玛,我需要用声呐扫描地形。”叶胜呼叫。

“明白,声呐扫描准备。”远在美国的中央处理器立刻应答。

深绿色等高线勾勒的三维声呐图显示在叶胜和亚纪的头盔屏幕上,声波在水中远比光有用。

“虽然我们看不见,”叶胜伸手遥指,“但是东北和东南都是山,露出水面的是白帝山,水下的是赤甲山,形成一个‘门’的结构,对面是原来的草堂河,经过一片谷地。按照中国的风水学,这里是山龙和水龙交汇的地方,聚集了阴阳之气,是建城的好地方。白帝城的遗址可能就在这里,但我们得找到入口。”

“就算有入口,千年下来也已经被浮土覆盖了几米深了,”亚纪轻笑,“所以,节省时间,还是麻烦一下你吧,拜托了。”

“每次都累得要虚脱。”叶胜抱怨,“我需要一个固定点。”

“我不是你一直以来的固定点么?”亚纪游到他背后,脚蹼中弹出钢爪,紧紧抠住岩石,双手从后而前环抱叶胜的腰。

这是默契。叶胜驱动“蛇”时像婴儿般脆弱,可能被水流带走,也可能被信号线缠住而引发生命危险。所以每一次亚纪都会这样抱住他。

叶胜闭上了眼睛,“灵视”中,躁动不安的蛇在他的脑海中纠缠,鳞片泛着冷硬的青光。叶胜的身体微微一颤。

言灵・蛇。

叶胜对这些蛇下达了命令,思维深处的蛇群解放,蛇沿着叶胜的四肢百骸流动,最后汹涌而出,消失在水域中。

摩尼亚赫号监控到了强大的生物电流,在水下的某一点爆发出来。

“蛇”是叶胜的言灵能力,也是叶胜的帮手。平时它们栖息在叶胜的思维深处休眠,唯有叶胜能唤醒它们。如成千上万的斥侯,为叶胜探索周围的情形。在科学的解释里,“蛇”是一种生物电流,而在龙类的理解中,它们是被叶胜降服的奴仆。

优良的导体中“蛇”会强大很多倍,此刻水库庞大的水体大大强化了这种能力,五公里半径的“领域”都在叶胜的监视之下。

叶胜的意识随着“蛇”进入水底的每个缝隙,一直向下,再向下,叶胜睁开眼睛,眼底流淌着淡金色的微光。他以“蛇”的眼睛观察着世界,世界在他眼里由无数细微的管道组成,管道交汇又分开,无限延伸,他的“蛇”在管道中穿行,所到之处弥漫着灰色的雾。

亚纪感觉到叶胜的身体在变冷。这是他最虚弱的时候,心跳速度下降到每分钟三十次,血液温度也降低,通过面罩,叶胜的脸呈现死灰色,只有那双令人不安的淡金色瞳孔闪亮。亚纪加力搂住了叶胜,试图让他感受自己的体温。她总是这么干的,虽然叶胜是组长,但此时的叶胜需要她的保护。

“船长,长江航道海事局通知我们可能会有强度五级的水下地震!”三副大声说,“他们坚持要向我们派出救援直升机,可能他们意识到这里有什么不对。”

曼斯走进前舱,凑到塞尔玛身边,盯着叶胜的心跳监测,“再拖延点时间,地震真是坏消息。我有种感觉……我们已经逼近了……很近。”

叶胜一哆嗦,瞳孔中的淡金色消失,心跳频率急速回升,血液重新变得温暖起来。绝大多数“蛇”重新回到他的脑海中休眠,只剩一条仍在一直向下,钻透黑暗,洞察到了光明!

“有结果了?”亚纪问。

“在我们脚下大概40米的地方,有巨大的金属存在,在那里‘蛇’的游动非常之快,只有金属体有那么好的导电性。”

“下面40米?”亚纪说,“下面是岩石,我们不可能打穿40米的岩石,龙王诺顿也不可能把他的宫殿安置进岩石里。”

“叶胜、亚纪,准备上浮。”曼斯的声音响起在耳机,“今晚可能有强度五级的水下地震,水下现有在危险。”

“明白,暂时放弃。”叶胜说,随即他的脸色变了。四周的水体正在振荡,亚纪也感觉到了,摇晃来自她立足的岩石,整个水底都在震动,水底扬起的尘埃遮挡了视线。

“水下地震开始了……该死!他们这一次的预警也太准确了一点吧!”摩尼亚赫号上,曼斯从声呐图上清楚地知道水底正在发生的事,他转身对着大副喊,“收线!收线!把他们拉上来!”

轮机转动,同时充当救生索和信号线的黑索开始回收。但这时,曼斯听见一个崩断的声音从外面的风雨声中传来,随即轮机的转速失控。曼斯的脸色骤变,轮机转速失控,是因为没有拉力作用在它上面了,救生索断裂了。

射灯在如此浑浊的水体中也只是萤火般的微光,堪堪能照亮两张苍白的脸。叶胜能做到的只是紧紧抱着亚纪,他们正飞速地下坠。

刚才一条明显的裂痕从远处迅速逼近,仿佛一柄无形的利刃斩切,厚达数米的岩石层开裂下陷。地震撕裂了水底,叶胜和亚纪根本没有时间反应,就感觉到巨大的水压从上而下,像是一个几十米高的浪砸在他们头顶。

在水底,四面的压力是均等的,只有一种可能导致头顶压力忽然增大,就是脚下出现巨大的空腔。数以百万吨计的水正在灌入那个空腔,把他们和岩块一起卷入空腔。纳米材料的救生索也无法抵抗这种自然威力。

前舱里一片死寂,曼斯双手插入自己的头发狠狠地往后梳,拔得发根生痛。

扩音器里传来电流紊乱的嘶嘶声,信号中断,存亡不明,那根救生索同时也是信号线,是联通他们和叶胜、亚纪的唯一通道。他可能损失了最得意的两个学生,虽然他早就意识到了这种可能,因为十年前发生过类似的事件。

水底的情况不明,是否应该派人去探索救援?还是像格陵兰冰海那次一样放弃?曼斯紧张地思考着。

“如果你看见一面墙,往上往下往左往右都看不到尽头,永远抵达不了边界,那是什么?”一个淡定的声音在船舱里响起。

曼斯惊讶地抬起头,那是叶胜的声音。

“那是死亡,我以前看一本书上说的,现在我懂了。这是叶胜,我和亚纪都存活着,我正通过‘蛇’的电流在和你们对话。我们已经抵达青铜与火之王诺顿的宫殿,请回复。”

这是“蛇”的特殊用法,现在它们正带着叶胜的声音信号往返于水底和摩尼亚赫号之间充当信使。

“确认么?”曼斯声音微颤。

“教授,如果你看到我眼前这面青铜墙壁,你也会相信的。”叶胜说。

水底深处,叶胜和亚纪紧拉住彼此的手,悬浮在幽绿色的水中,抬头去看上方,射灯的光迷失在幽绿色里,往四面八方看去都是一样的,看不到头。除了正前方,那里矗立着一面青铜巨墙,向着上下左右延伸,看起来没有边界,无限大。

地震暂时停止,水中的尘埃渐渐下落,视野清晰起来。

叶胜从青铜壁的铜锈中辨认出一个斑驳的印记,和刚才发现的陶片上的印记完全一样,是一张在火焰中灼烧的脸,只是大了很多。

“这是一座……青铜之城?”亚纪轻声说,她和叶胜之间还有一根单独的通讯线。

“和传说中他在北欧冰雪上铸造的青铜之城一样。”叶胜说,“我们走运了!如果不是地震打开了裂缝,我们是没法在水底钻洞到达这里的。”

“是啊,谁会知道它被埋藏在地下几十米的深处?用青铜铸造整座城市,真不知道龙族怎么做到的。”

“冯・施耐德教授有过一种猜测,龙王诺顿是把整座山凿空作为模子,把铜浆从山顶灌入,青铜之城成型的同时,高热导致山岩崩裂,从而铸造出现在技术都无法实现的庞然大物,一座完完全全由青铜制造的城市,他的栖息地。”

“想象那个场面真是疯狂。”亚纪轻声说,“他……会在里面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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