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黄昏后，春香瘦（1 / 2）

绿河村，阳光明媚，花红叶绿，人来人往其实并未改变什么，在长阳小学的热度消退之后，学校和孩子们又回到了往日的悠悠时光。

学前班还在懵懂地感受着新奇的上学生活，六年级则要着手告别六年来的旧时光，他们之中大部分的人会去县里上中学，而极个别也许会就此告别读书生涯，在家务农直到年纪大了可以外出打工，至于个中缘由，都可以归结为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其他年级的孩子，都还徜徉在新的学习之中，三年级开始接触作文，首先的题目，大概都是“我的梦想是×××”，孩子，总会对未知充满好奇和期待，而“孩子”这两个字总是美好的，因为看起来他们一无所有，却又代表着无限的可能，人们为了可能可以投注他们拥有的一切，而这种可能所带来的一切又会被投注到新的可能中去，人类社会的某种体系得以延续。

“我的梦想是成为一名科学家”，这大概是最普遍的题目。

“我的梦想是成为一名警察”，这个倒是有些实在。

“我的梦想是当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这个该是一个好孩子，现代教育成功的优秀体现。

叶千林在教室后面听着其他同学七嘴八舌畅谈自己的梦想，说实话是有些羡慕的，为什么可以把将来想的那么清楚呢？同学们都在踊跃发言，高高举起的手好像真的能触碰到未来，老师见同学们热情澎湃，也让个别孩子站起来详细说了说。

叶千林一下子想到了那个叫做荆楚月的小姑娘，我的梦想是去清江读书？啊，这算什么梦想，完全比不上要当警察，更别说科学家了，叶千林端正地坐在座位上，但是心里完全提不起兴趣，突然，一个细细的声音在一片嘈杂中响起。

“我的梦想是成为一个努力的人。”

那是一个小女孩，并不是绿河村的，而是旁边的临孟村，周一到周五都住在学校，周末才能回家，平日里也是个安静的孩子，不怎么说话，也许是被活跃的气氛感染到了，也举着小手小声说了一句，周围孩子听着都笑了起来，这个梦想像是一句废话，一些瞎起哄的孩子还举起手来喊：“老师老师！我的梦想是成为一个有钱的人！”这个声音倒是全班都听见了，立刻哄堂大笑起来。

老师也不惯着他，立马把他叫了起来：“叶光伟，你起来说说为什么想成为有钱的人。”

名叫叶光伟的孩子站了起来，一阵支支吾吾：“江老师，我……我就是听到黄敏儿说要成为一个努力的人才随便说的……”

“哦？”江老师感觉有些新奇，“黄敏儿，你来说说为什么梦想是要成为一个努力的人啊？”

那个小女孩慢慢站起来，声音还是细细的：“我觉得……我觉得我还没有想好要做什么……”

小女孩顿了顿，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终于还是接着说了下去。

“我哥以前经常说要好好读书，将来做大老板挣很多钱，但是后来他去县城读中学经常逃课出去玩，我爸去抓了他好几回，然后学校不要他了……我还是觉得先自己努力读书比较重要……”

小女孩终究还是断断续续地没把话说完，孩子们大多不了解情况，但是作为绿河村小学的老师，其实经常听说过这样的事情，很多学生去了县城中学，就开始变得贪玩起来，逃课、打架、偷窃都有，最终被学校开除，回到家里干几年农活，然后出去进厂打工，这样的情况并非个例。

“好，你坐下，黄敏儿说的非常好啊！”江老师并没有在这件事情深究，教室里热闹的气氛还在继续。

时间已是盛夏，窗外蝉鸣声声，透过绿漆窗框的窗口，像一幅幅动态的画卷，讲台上老师笑容亲切，讲台下学生们兴奋地高高举着手，眼睛里闪烁着憧憬和向往，最后一幅画面中，一个孩子端正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腰杆挺得直直的，双手好好叠放在桌子上，一根磨得发亮的槐木拐杖静静靠在桌子旁边，协调而美好。

几天后，老师把孩子们的作文收了上来，一页页文字一个个梦想，作为人民教师的江老师看到了桌子上摆着一大沓希望，科学家、警察、老师、医生，这些都是未来，那个叫黄敏儿的小女孩还是写了想成为一个努力的人，江老师看完之后觉得很满意，这是一个好孩子，翻开下一本，名字是叶千林，老师看完了三百字的作文，觉得这孩子写的莫名其妙，和他本人差不多，江老师摇了摇头，给了个并不高的分数。

几年后，当江老师听闻到了某一件令他震惊的事，不由得想起那一天那篇短短的作文，题目的几个字笔迹稚嫩，却写得有些用力，碳黑的铅笔字写着：“我的梦想是老槐树拦不住大雪”。

时间就像什么呢？

若是放进绿河村小学孩子们的作文题目里，大部分的答案都是时间就像绿河，由东向西，流淌不止，叶千林要想，也绝离不开绿河。

不过他不觉得时间像绿河，而是像绿河旁边的水车磨坊。

爷爷是不种田地的，少年时作为家里唯一的一个孩子，年迈的父母自然是宝贝得不行，就算没有到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地步，但是下地干活的事从来就没让他干过，毕竟孩子读书还算不错，将来或许会有更好的出路。

后来的事情委实称得上天灾人祸，老父亲在山上摔了一跤，被抬回家时已经只剩下最后一口气没咽，儿子从学校赶回来时，终究是没见到父亲最后一面，一年后，多病的老母亲也撒手追随父亲而去，不得不辍学回家的叶老四开始在这世间努力而孤独地活下去。

叶老四开始跟着老木匠讨生活，后来开书铺、拉三轮，就是没有下田下地刨过食，这或许也成为了不受其他人待见的原因之一。

不自己种稻谷，就只有买别人家的谷子——买米就太奢侈了，极不划算，绿河边上的水车磨坊是村里人统一建的，去那舂米没人收钱，早年间都是叶老四独自提着装着谷子的袋子去，后来就是爷孙俩踩着破三轮去。

叶千林很喜欢去水车磨坊舂米，看着石锤一下一下重重地砸在米巢里，谷子的壳破裂开来，然后是过筛，所以想到时间，他首先想到的便是重压之下谷壳破裂开来的样子。

时间是有力量的，一年、两年、五年，足够压碎很多东西。

绿河村小学教学楼后面的小斜坡围起了高高的土墙，因为那年有几个孩子从那里跑出去玩，其中一个从树上摔下来摔断了腿，去医院住了小半年，学校便把围墙加固加高了一层，那个小缺口也围了起来，当时叶千林在四楼看着，那棵孤零零的小树被也顺手砍掉了。

绿河上那座旧水泥板桥渐渐出现裂痕，一些大胆的孩子喜欢在裂痕上用力踩几脚，终于在某一个夜晚，水泥板桥掉进了河里，白天从那里上学的孩子不得不找水浅的地方过河，没人在意那个扶着拐杖的孩子是怎么过河的，那一天他并未迟到。村里向上面申请搭桥的款项迟迟批不下来，新桥也就迟迟没有，孩子们不得不绕远路上学，过了好一段时间，一座临时的木桥在原来的地方搭起来，说是木桥，其实也就是几根歪歪扭扭的木头横在河上，再用几根粗树藤加固，桥虽然简陋，但是孩子从上面走过还是开开心心的，都争着比谁过得快，旧水泥板桥还在河里躺着，工程队没来，村里的人也没有去捞上岸来，倒是有几分“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的感觉。

越来越多城里人开车来绿河玩，游泳、捕鱼捕虾、拍照，大多数是县里的人，偶尔也会有清江来的人，大城市的人更喜欢乡村的青山绿水，倒是有一年连着下了大半个月的雨，河水涨得厉害，听说旧水泥板桥的“遗址”都被冲远了好几丈，趁着涨大水，有几个城里的小伙子开车来捕鱼，没过一会儿就被冲走了两个，后来县里的救援队都来了，河岸上呜呜泱泱全是救援和看热闹的人，就这样过了三天才找到那两人的尸体，都快被冲到清江去了，尽管出了这样的事，来绿河玩的人也不见减少，在绿河的浅滩上，常常会有好几个用石头围起来的灶，烧的黑乎乎的，每到周末都会有城里来的人在那里烧烤。

叶千林去县里读了两年初中，绿河村暂时还没有通班车，上学需要走一个半小时到邻村去坐班车，星期五学校放学，但是乡下孩子是赶不回来的，通常都是星期六凌晨起床搭最早的班车回家，星期天下午就需要赶回学校。

就这样，叶千林读了两年就辍学了，他辍学倒是与以往的情况不同，他的成绩还算不错，每天上课也老老实实，从没有迟到早退，班上的老师都说从没见过完全按照教室里挂着的“中小学生日常行为规范”生活学习的学生，叶千林执行得一丝不苟，每次见到老师，孩子总是微微鞠躬说“老师好”，尽管扶着拐杖鞠躬的样子让他有些不协调，老师还是喜欢这样的学生，当然，德智体美劳，“体”的方面叶千林终究是硬伤，每次集队散队时，瘦弱的孩子扶着拐杖缩着身体站在那里，汹涌的人群从他身边川流而过，偶尔有人将他撞个趔趄，他尽力用左手扶着的槐木拐杖稳住身体，再次站定，只是原本瘦小的身形像是又缩小了一圈，一颗在绿河中越磨越小的石子也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