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1 / 1）

未过多时，伙计来问是否上菜。书气之人目扫诸人，皆得允，方回复其可上。众人围坐圆桌，那伙计领人端来杯盏食具于开胃菜。于桌心处置一水晶碗，碗內盛水且浮着数朵花型之物，碗旁围上四盘凉菜。摆定之后伙计领人退出，众人便拾筷品尝。小子好奇那花型之物，见旁坐财气之人似是人来熟，便含礼询问之。财气之人笑答道：“小子何必多礼，在座几位皆是汝汪伯故交，亦是汝长辈，有何不明但问便是，不须拘谨。”那三人皆称是，小子一一谢过。财气之人续言道：“此花非花，乃是白萝卜所雕。取一臂粗萝卜去皮切段，各段左右横片数十刀且刃不伤芯，而后仿辐条之状竖切数十刀，放入清水之中，萝卜四散开来犹如新菊一般。”小子诧异道：“萝卜乃脆嫩之物，横竖数十刀却不断，此地掌厨刀工如此了得？”江湖气之人见小子诧异，笑道：“无有这般手艺，又怎敢自称功夫菜？这碗中萝卜花不过是此店家小证其艺尔。”小子谢过二位长辈，拾筷望向四盘凉菜。店家上菜之时附有一张菜单，小子观菜单上书四名“油爆河虾”、“盐水鹅肝”、“糯米莲藕”、“什锦烤麸”。眼前一盘便是河虾，小子舀了一匙入碗，虾落碗中尚能微弹。夹一筷入口，虾壳油香甜脆，破壳及里，虾肉嫩而不碎。小子连夹几筷食尽碗中之虾，正欲再舀。汪伯言道：“每菜食出滋味即可，今日饭局菜品不少，留下肚腹以待后鲜。”小子答是，便转取别菜。夹一筷鹅肝入碗，分片入嘴。这鹅肝实是美味，咸甜微辛，舌腔略夹便即化作肝糜，于中透出来酒香，虽是肥嫩却不腻人。几片鹅肝吃下，便不想口留他味。想起尚有诸多菜品，止得取来一杯清水漱口再尝别菜。又夹来一片莲藕，乡中之时常食莲藕，或炖汤或清炒或裹面油炸，今日碗中这般却从未见过。不见油星，应是以水烹熟。藕空之中塞入米饭，用筷略挑少许尝之，乃是糯米饭。夹起藕片双齿咬下，觉甚是绵软，触舌之时又觉蜜甜，咀嚼之时软上添糯，久不愿下咽。然片藕下咽，竟升起半分饱腹之感，小子自觉不可多食，又望向那烤麸。小子知烤麸便是油炸面筋，好奇此处面筋究竟何味。盘中数种食材，各取少许入碗一一尝之，依次尝出香菇、冬笋、木耳、豆干、黄花、豌豆，夹麸沾汁入口，汁甜麸脆蒜香回味，配以麻油更增其妙。汪伯亦正食此菜，食毕言道：“今次这烤麸火候甚佳，真个开胃上品。无怪乎当年那人于红墙之内常以此菜待客，食材不甚奢华，口味却非同一般。”听闻汪伯此言，官气之人言道：“红墙之内多池水，那人常使厨师网池中虾，做那油爆河虾。昔年英吉国上将军蒙哥到访之时，墙内大厨以池中虾为料，烹制一道奶油烩虾，蒙哥食后大赞其味鲜美平生未尝。这河虾观之不甚起眼，却是烹饪佳材。”

因这四盘乃开胃凉菜，份量略少，众人几筷下去已见了盘底。唤来伙计上下酒菜，不多久几个伙计端来酒具烫壶及四盘菜，摆定后言道：“壶中乃本地黄酒，可取烫壶暖之，亦可取话梅姜丝同烫。酒菜已齐，各位慢用。”言毕退出。众人端酒互斟互饮，那官气之人对汪伯笑言道：“与老弟许久未见，本应大摆一桌与汝接风，吾等好友亦可聚首痛饮一番。然如今朝廷定下八律，禁奢倡俭。来前便与几友商定，各式菜色拣选几样即可，老弟心中莫要不快哟。”汪伯笑言道：“就这几人，吞不下多少，吃干抹净最好。”旁人亦附和之，又借酒畅谈起来。小子于酒桌之词无甚兴趣，自顾自观看起酒菜来。酒是黄酒，小斟半盅尝之，清醇回甘而润喉不烈。小子非是贪杯之人，然半盅饮尽便又欲自斟一杯。刚欲动手，想起姜丝话梅来。寻思止听闻虎鹿蛇虫木根泡酒，姜丝话梅倒是头一遭，心下好奇，于盅内放入少许姜丝，端来烫好黄酒自斟一盅，待酒温稍散，端起尝之。入口之后不禁眉头一皱，心思本地之人如何喜欢这般怪味？这姜辛冲酒绵好似刀划美人面，天怒人怨。把那姜酒倒掉，小子又如前一般烫了梅酒，入口亦觉不妥，想那梅之酸甜盖过酒之甘醇，犹如泥水洗俏脸，遮了美颜。无奈又倒掉梅酒，还是饮纯酒罢了。饮罢黄酒，小子又观起菜品。常言道下酒需厚味，桌上四菜观色闻香便知其味不薄。查看菜谱知是“软兜长鱼”“蜜炙火方”“盐焗乳鸽”“红烧蹄筋”。小子不知长鱼为何物，汪伯释道：“长鱼即是鳝鱼，这软兜长鱼乃以鳝鱼脊背之烹制而成。昔年新朝开国之时首办国宴，那第一道热菜便是这软兜长鱼。”小子听闻软兜长鱼有如此趣闻，心下好奇得紧，便即夹了一筷入碗。轻夹三丝鱼肉入口，咀嚼片刻，确能品出美味。小子乡中常有人于稻田之中网来鳝鱼贩卖，家中亦常以此做食，小子心中更是常念那韭菜炒鳝鱼之滋味。本就喜鳝鱼之味，如今长鱼菜入口自是投了所好，美上加美。这软兜长鱼所用皆是脊背之肉，无肚腹那般丰腴却更添紧致口感。初入口中，蒜香便随油铺舌。双齿细研之，鱼肉鲜甜，与那油香汤汁互相映衬。更兼得汤汁勾芡味不流散，几丝鱼肉入口便得齿颊留香。小子实爱此菜，连食几筷方才停箸他顾。目转至蜜炙火方，火方乃火腿最为肉厚肥美那一处，因常切方形取下独用，故名方。既有蜜炙二字，菜中便少不得蜜糖，那火方之色亦如焦糖一般。取一筷凑近闻之，有些微桂香。入口第一味便是甜，且是那蜜甜，嗜甜之人定然欢喜。火方虽实为五花肉，然此时已烹至酥烂，肉中之油半入汤汁，食之反不觉油腻。那火腿本味便是鲜美异常，这蜜甜又助鲜势，不须他料相佐已是鲜极。然小子吃惯咸肉，这甜肉却不甚合味，略觉些许甜腻。虽面天下名菜，却无甚食欲，食了两片便望向盐焗乳鸽。因见着盐焗二字，略提了些口味。取来一鸽，撕腿尝味。才入口便即尝出蜜甜，小子心思这功夫菜果如书中所写那般嗜甜，今日所食菜品皆可尝出甜味。细细嚼之，角桂之香伴盐咸自内透出，垫住鸽肉本鲜。以舌抵之，先尝数味后混一味。这盐焗鸽肉嫩而不松且焦香四溢，实是下酒妙物。前食二菜几忘了那黄酒，到这乳鸽方才想起。一鸽下肚，不觉已喝下两三盅。咽下乳鸽，望向蹄筋。以卖相而论，这红烧蹄筋倒无甚特别，酱表稠汁而已。大凡牲畜蹄筋皆坚韧难断，若烹制不佳则齿累颊酸仍难下咽，牛蹄筋尤甚。今日这盘牛蹄筋却是软烂易嚼，亦留三分弹韧。入口咀嚼，碎而不糜。料香入筋，酱鲜悦舌。止是小子却想，这蹄筋若作小食，边读书边嚼味，定然比之下酒配饭来得快活。因平日无甚银钱可使，碰着嘴馋之时，小子常花上两三文买些豆制辣蹄筋填嘴，今日这牛蹄筋吃刁了嘴，日后那豆蹄筋怕是再难入口。

四盘下酒菜份量不小，怎奈酒逢知己千杯少，酒饮得多菜亦吃得多，待筷尖触盘底方觉已饮过量。还是那江湖气之人打了个圆场，笑言道：“汪兄将盘桓此地尚有些时日，便是拿人灌醉也不急于一时，今日就此打住，改日再饮如何？”众人皆觉善，便唤来伙计上饭上菜。不多久，伙计端来三菜一汤及一大碗米饭，摆定之后照例退出。小子瞧那米饭白中间些点点浅红，心思这饭莫非尚有些名堂？看了菜谱知此饭名桃花饭，盛入碗中细看点红，方知乃是虾仁。虽止米虾二物，然米之清淡反衬虾之鲜甜，食之甚美。再观菜谱，其后依次“溜鱼片”“螃蟹豆腐”“香菇油菜”“苋菜汤”。那溜鱼片菜名颇为寻常，入口却甚是美味。鲜嫩滑舌，略抿即化。鱼肉本味清淡，故而烹鱼一重汤头二重入味。小子以鱼片蘸汤汁尝味，那汤头应是高汤所吊，细品之下却有别样滋味，不知加了何料，且入味颇佳，表里同鲜。想是美名已扬，众人不约而同皆首夹此菜，别菜未动此菜已少了小半。再看那螃蟹豆腐，碗中止见豆腐却不见螃蟹踪迹。舀来一匙送去口中，才知螃蟹已去形化精融入芡汤之中。豆腐之表附着蟹肉蟹膏，以素托鲜，倒是与桃花饭有异曲同工之妙。小子素喜芡汤拌饭，往碗中舀入几匙，再握筷搅拌，止三两口便吃下半碗饭去。掐指算来，这香菇油菜乃今日首道蔬菜，荤腥油腻当以蔬菜通肠。菜心脆嫩清甜，香菇肥厚鲜醇。菜菇两味一淡一浓，亦似螃蟹与豆腐那般。不过一者以蔬菜衬山珍之滋，一者以豆腐托河鲜之味。饭菜食罢，再来一碗苋菜汤顺喉。那苋菜汤仍是以高汤所吊，汤面浮着苋菜蒜蓉葱花，汤底沉些皮蛋细丁。饱食之后小饮半碗，真个舒心爽快。止是汤中苋菜略显老粗，倘是皆用菜尖嫩芽，定会更加可口。然转念一想，一菜不过一尖芽尔，百菜之芽方成一汤。就如那酱鱼嘴，百鱼之唇才得一菜，福薄之人若是食之怕是要让天雷给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