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 第一章 海燕1（1 / 2）

苍蓝色的星辰划破夜幕，在天穹上留下耀眼的痕迹。连弥漫视野尽头的暗雾都被这燃烧的清澈火光照亮。

那真是不应存于世间的景象，绚丽得如黑暗里一闪而逝的光，轻盈得似夏夜里瞬息而散的岚。

已经记不清多少次做这个梦了。

“根据万有引力定律，F＝Gm1m2／r^2，流星在夜空中坠落并发出明亮的光焰，在这个过程中重力势能和动能转化为光能、热能和化学能。”

“两个星体之间的引力，与其中任一星体的的质量成正比，与两天体间距离的二次方成反比……”

“对A。”

“不要。”

“我们都知道，超重指的是加速度向上，即超了F＝ma大的弹力，那么加速度向上又分为几种状况……”

“喂，想清楚了，我可只剩三张牌了……”

“就是加速上升的运动或者减速下降……”

整个教室的声音仿佛汇聚成一条绵绵不绝的小河，一股脑涌进岚枫的脑袋。

真是一种煎熬。

于是他睁开眼睛，世界在一瞬间被白炽灯光填充殆尽。字迹还很崭新的稿纸平躺在自己面前，上面涂满了密密麻麻的公式和数字。

不，准确的来说是岚枫枕在稿纸上面。

他抬起头，望向窗外。夜色很浓重，今天晚上没有月亮。学校围栏外面的街道上一片寂静，路灯沉默地明亮着，两辆出租车擦肩而过，快速地消失在视野尽头。

这样的景象，已经见过多少次了？岚枫问自己。

没有答案。

或许，有很多次了吧。

一个人的一生大约会经历2.5到3万个夜晚，其中的绝大部分都不会在记忆中留下印记。

如同每个这个年纪的高中生都会经历的那样，这是一个平凡而宁静的夜晚。

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既不平凡，也不宁静。因为这是全国近三分之一高中生的最后一个晚自习。当明天的朝阳升起后，他们将在后辈羡慕的目光中，师长衷心的祝福里，手捧着鲜花，头顶着花环，告别自己的高中时代，并在不久后登上名为高考的险滩冲锋陷阵，逐鹿中原。

因此，平日里恨不得辣手摧花的物理老师今天变成了忍一忍风平浪静的园丁，对讲台下涌动的暗流毫无察觉，或者说，熟视无睹。

21：04，玻璃反射出的虚影里，电子表中黑色的数字在律动，反向的59变成了00，4变成5。

时间在这间教室里是最乏味的东西，但也是最振奋人心的东西，比如你可以靠倒数秒数消磨时间。

这是一座普通的北方小城，不是什么名声在外的省会城市，却有一所放眼全省都声名远扬的高中。原因无他，越是在经济欠发达的地区，越是有着渴望挑战命运的孩子，或者家长。当然，通过特殊手段敲开这所天国学府的大门也不失为一种有效途径。

待在这样一所学校，作为一名没什么背景的平凡高中生，哦，真要说特殊的话，岚枫倒是有一个不平凡的名字，他这样的姓氏在一众赵钱孙李中总是异常醒目。于是，每次出成绩单，岚枫不上不下的成绩总会成为班主任警示他人的有力论据……

岚枫真的很想辩解他并不是没有努力，只是有人抱着比他更坚定的信念去努力罢了， 但是仔细一想这也没什么好不服气的，因为这就是生活。连被小学生丢在路上的试卷都写着这样的造句——没有绿叶，谁来衬托花朵的美丽？

其实做一片迎风昂扬的绿叶挺好的，光合作用还能制氧气呢……

他把目光投向另一边，月光在走廊上投下斑驳的淡影，过道窗外的广场上，香樟树的繁茂枝叶在夜色中微微垂首。

坐在这间教室里的莘莘学子们，他们都怀揣着什么样的理想，梦想着成为什么样的大人呢？

这个问题或许有些卑鄙——因为他们中的部分人光是为了完成这场长达十几年的长跑便已经竭尽全力，根本没有得出过真正的答案，岚枫自己便是其一。

他想着如果自己能把向着高考满分冲刺当成人生的最高理想，孜孜不倦地复读他个十年八年，没准能写出一部《高考修仙传》来，从此成为江湖中人望而不可及的一代宗师也不一定。他被自己这个想法乐得不能自已。

“啪——”一本厚实的册子轻轻砸在他的脑袋上，把神游的他拽回了教室。

教室里的嗡嗡低语因为这声轻响而骤停，岚枫能感觉到同时有好几束视线向他这边扫来，不过好在并没有人察觉到异样，讲师依然在有条不紊地讲着例题，嗡嗡声的浪潮很快又席卷了教室。

“偷着乐什么呢？”问话的是他的同桌，肖玥。

在岚枫看来，这名字不但有才气，更有灵气，配得上他的同桌。肖玥是个在年级里小有名气的学霸，人长得也蛮漂亮的，虽然说性格有些过分要强就是了。

一开始岚枫以为自己是因为狗屎运才捡到这么大的便宜，直到后来班主任向他阐明了真相，他顿时悲喜交加——老师认为他性格稳重，把他这种人畜无害的“乖小孩”丢在哪里都能起到辟邪作用。岚枫心说你才稳重呢，你全家都稳重，这种话与告诉一个女孩子你长得很安全有什么区别？

岚枫和肖玥坐了两年同桌，正所谓日久生情，谁还没有点革命患难岁月里的战友情谊呢？肖同学给他抄了两年的作业他发自内心地感激。

“我发个呆应该不犯法吧？”岚枫嘴里咕哝着，眼睛却不自觉地看向了肖玥手里的册子。

“呶——”肖玥把册子递给他，眉宇间尽是皇太后垂帘听政般的威仪，意思是这圣旨你今天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

他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每到毕业的季节，学校对面的文具店里就会流行这一类的纪念册。像这种月明山空的良夜，同学之间不用来互致临别前的赠言简直就是暴殄天物。今晚的教室，颇有当年会稽山阴群贤曲水流觞的味道，只见才子佳人汇聚一堂，同门之间推杯换盏，花前月下大笔一挥，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激扬文字指点江山，再细瞧——苟富贵，勿相忘。

岚枫翻开那本装帧精致的册子，看着一整本崭新雪白的纸页微微发愣。

“这可是第一页，你就不怕我写的情真意切，让后面排着长队想上来蹭两笔的朋友们自惭形秽？不如我明天再写？”

他岚枫从来都不写这种东西，当然，也没人给他写就是了，只是肖玥的面子不能不给，他试着推辞了一下。明天大家都忙着搞毕业活动，肖玥估计也就把这事忘了。

“想什么呢？你不会真觉得明天有轮得到你的机会吧？还第一页……最后一页才是留给你的，快写。”肖玥秀眉微蹙，白他一眼。

真不愧是一个战壕里的革命战友，这姐们直到最后一天都还是《兵临城下》里的红军政委，挥舞着手枪喝令他这个新兵蛋往狙击步枪里填子弹。

岚枫想了半天，最终还是决定执行政委同志的命令是为上策。一般这种时候，随便写两句和青春岁月有关的废话就能蒙混过关了。

所以，青春究竟是什么呢？

他摸出那支陪伴了自己两个年头的中性笔，问自己。

显然，青春并不是作文课上你写在字里行间的吟风弄月，也不是数学课上笛卡尔画的心形曲线，更不是故作矫情的勿相忘。

毕业其实是场盛大的葬礼，死者是过去的所有人，那时，世界不悲不喜，而大家不管悲不悲伤都得没心没肺地笑。

正因为毕业与青春郎才女貌，失去与珍贵是它们的伴郎伴娘，所以每当这种时候，不论是放浪不羁还是老实本分的小屁孩们都想从塞满了概念公式的记忆里淘出点闪闪发光的东西挂在胸前意思意思。

但是真正的青春，只能留在小屁孩们各自的心里。

那是雨天里你看到水坑边啪嗒啪嗒地走过一只湿漉漉的流浪猫；那是你和一同回家的伙伴一边骑单车一边摘行道树上的叶子；那是明明很想要却没钱去买的盗版游戏光碟；当然，还有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有的那么一两件不堪往事……

想到这里，他默默看着雪白色的纸面，动起了笔。

……

嘀铃铃……嘀铃铃……

一个熟悉的声音越来越响。

这个世界上能让岚枫心跳漏半拍的声音没有多少，但是放学铃声绝对能让他的心脏涌出不少新鲜血液。

他眨了眨眼，从这场忘却了时间的意识睡眠中苏醒过来。

岚枫忘记了是什么时候把本子还给肖玥并接着发呆的，当他意识到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他曾经设想过无数种高中生涯结束的情景，却唯独漏了这一种。就像是做了个梦，醒来时，他的高中时代像个轻飘飘的肥皂泡似的砰一声炸了。

伴随着讲师离去的关门声，教室里的喧闹声瞬间拔高了数分贝。

在书本倒在桌子上的声音，急促的脚步声，突然从某个角落爆发出的笑声，以及交谈声中，岚枫默默地收拾东西。他的心中半是惆怅半是唏嘘，他生命中这场长达十几年的长跑在这个夏夜里悄无声息地结束了，没有激起哪怕一丝涟漪。

肖玥当然不会和他说再见，大战结束后政委同志就该默默退场，而不是死命挤到镜头前说一句电视机前的父老乡亲们咱明年再见。

待他收拾好课本，教室里早已人去楼空，只有白炽灯还明晃晃地亮着。

关了灯，锁好门，像往常一样把手揣在兜里晃荡着下楼。

他每天都是最后离开教室，不是因为磨蹭，而是因为他觉得在喧闹的人堆里挤楼梯实在是一种煎熬。

在空无一人的楼道口他看到物理老师正靠在走廊的窗边看手机，嘴里的烟头一明一灭。烟瘾上来是一件很难熬的事情，岚枫没吸过烟，但知道为人师表的讲师硬撑着讲一个晚自习有多不容易。

“老师辛苦了。”岚枫自己也没想明白怎么突然就想和平日里装做陌生人的物理老师打声招呼。

“怎么，想要我写两句毕业赠言？”老师掐灭了烟头，将其扔进了一边的垃圾桶里，“明天吧小伙子，明天你有一整天的时间做这事。”

“不，只是觉得老师也挺不容易的。” 他向着讲师点头致意，随即转身离去，没有再回头。

什么时候都有要改变命运的人，那么所谓命运是一种什么东西？

岚枫觉得命运这玩意其实就是一种类似于马后炮的玄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