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 第二章 消失在暮夏时节3（1 / 2）

初中毕业后的那个夏天，岚枫梦想着去往远方。

不是说想要去拾获什么，只是想摆脱心中郁结已久的苦闷。

那有关于过去，有关于未来，有关于自己，有关于十五岁小孩心目中的世界。

长长的列车带着呼啸，在黑青色的山麓下划出一条雪亮的银线，蓝天白云，就连开着蒲公英花的野地也被涂上了颜色。

谁不向往？

但远方对那时的他来说仍旧是一个很空洞的概念。

城市最东边就是火车站，再往东就是山。山的那边有什么？他没想过。

不是有人藏着掖着不肯告诉他，是他压根就没对这个问题产生过好奇。

无非是下一座城，下一座山。山外有城，城外有山。到最后大概会碰到海吧，可那也就是那么回事，虽然他从来都没见过。

他那时就明白了他的世界不在面前，而在背后。他要转过身去对某人挥手，因此他很快就丢下这个想法自然而然地转身了。

但现在，他的背后什么也不剩了。他只有面前这片一望无垠的黑色野地。

岚枫又低头看了一眼拿在手里的火车票，微微抬起耷拉着的眼皮。

K2986次列车，没有始发站，也没有终点站，票价00.00元，限乘当日当次车。

那女人离开了好一会他才发现钱包里多出来了这张车票，岚枫想了半天也没想清楚它究竟是怎样被夹进去的。

可疑到这种程度，哪怕是和真的火车票长得再像也不会有人去尝试能不能刷得过吧？所以岚枫此刻只是坐在这条长椅上，他只想看看凌晨两点二十八分的时候会不会真的有这么一列火车会从他面前驶过去。

滋啦——

他的脑袋突然承载了多余的重量。

那女人就这么意外地去而复返了，她手里拎着一个大塑料袋，将其放在岚枫头顶。

“你在这里做什么？”她问。

“数星星。”岚枫没有抬头。

“数星星？你看得到？”

“看不到，但过一会路灯灭了就能看到了。”

于是女人从侧后绕到他正面，蹲下来抱着膝盖歪头看他，像是在打量外星人。

岚枫一时有些哑然。他觉得自己也许该改口了，这是一个女孩才对。他不能因为自己的精神状态达不到某种境界就刻板地为一些人打上大人的标签。大人什么的，这应该是一种心理状态。

就好像百分之百的女孩不一定非得是十七岁，但她可能永远都会是十七岁。

塑料袋被扔到了长椅上，岚枫看了一眼敞开的袋口，里面是两听啤酒和用纸包装袋包着整整齐齐排在一起的红豆面包。

“我找了好几家店呢，但这么晚了他们只剩下这个了。”

女孩也继塑料袋之后摔进了长椅的另一边，她翘着一条腿坐下，拉开易拉罐的拉环，无可奈何地耸耸肩。

“啤酒没你的份啊，小孩子就不要喝酒了。”

袋装面包被她从中间轻轻丢过来，岚枫忙不迭伸手接住，却还是怔怔盯着她看。

“……怎么？你不喜欢红豆馅？”

被人用这种目光盯着，岚枫浑身都有些不自在。可这才是正常反应吧？

岚枫只得摇摇头。

“我脸上有东西？”女孩又问。

岚枫还是摇摇头。

“那怎么了？”

“抱歉，我真的不认识你……”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但此情此景下这句话让岚枫觉得自己像狗嘴里吐象牙。

“没事，我也没要你认识的打算。”女孩不以为意地对他摆摆手，“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但岚枫还是用死鱼眼瞪着她，一句话也不说。至于为什么要死鱼眼？因为就像皮笑肉不笑一样，这是背景角色处理社交场合的万金油。他这个人表情并不丰富，遇到难以应对复杂问题只能简单处理，大部分情况下只要能让人意会就行了，至于体面不体面什么的那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

女孩也看着他，仿佛是被他的这种表情给看怕了，只见她微微愣了一下，然后低下头长叹了一口气。

“那行吧，反正还有时间，和我说说你为什么顶着这张苦瓜脸吧，如果你愿意的话。”

正常来说那应该算是一种类似怜悯的话语，可岚枫那一刻居然觉得有些如释重负。他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之前觉得没有办法说出口的每一句话，却莫名觉得可以对眼前这个连认识都算不上的人说了。他大概为了等这样一句类似的话已经过了很久。

“我觉得，这个世界上应该存在超能力。”于是在做了几秒钟剧烈的思想斗争之后，他用低低的声音说完了这句话。

他停顿了一下。

什么嘛，弄得好像这是什么冷笑话现场似的。全世界每有人讲一次这句话都会有一半可能导致笑场，而另一半可能是先尬住以后再笑场。岚枫印象里自己上一次讲类似台词的时候大概小学都还没毕业。

但他没有听到预想中的笑声，他只听见了易拉罐被啜饮见底的声音。抬起头，他看到女孩只是若无其事地对他点了点头。

“嗯，没错。这可是世界上极少一部分人才能想明白的事，世界上确实存在超能力。”她说。

就像在说地球不是方的。

“啊……这个……”岚枫有些口干舌燥，他没想到话题会进展得这么顺利，他本来还担心如果这么平铺直叙地直接讲他的故事会让人觉得是在一本正经地扯淡，现在看来完全没必要有这方面的烦恼。

于是他深呼一口气，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自己为了报复管束他的条条框框而想方设法惹护工生气的童年；讲某一个小女孩和他的爸爸有一天从天而降并成为他的家人的故事；讲这些年来平平淡淡而又吵吵闹闹地那些日常……然后，他讲了他们的消失。

“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是个幸运的人。我以前每次看到救赎这个词都会觉得有些搞笑，然后直到我真的碰到了这么一件事……那种就像彩票中奖了一样的感觉，你明白吗？我就想着……啊，原来这就叫救赎。”

倘若世界上存在一种名为救赎的奇迹，那他毫无疑问是这种奇迹的眷顾者。

也正因为这样的人生堪称奇迹，所以它从相反的方向揭示了现实的真理。

人生并不是苦乐参半的，事实上在这颗星球的芸芸众生中苦难的成分要远胜于幸福，这比之维持生命活动所需的氧气在空气中的含量仅有21%还犹有胜之。

因而将快乐与幸福作为艺术创作的主旋律无疑是对现实恩赐的荒诞演绎。

“得到一件东西后再失去，这本来是一件很平衡的事吧？可当这种事真的落到你头上后你就会发现远不是这样，你不会觉得理所当然，你会觉得很失落。”

得到的越多，落差就会越大，所以童话故事里王子和公主会“永远”幸福地生活下去，他们的国家“永远”不会失陷。

岚枫的叔叔洛云河是在岚枫最后一次去那幢旧居民楼之后消失的。

当第二天早晨他回到家摸出钥匙打开门，第一件发现的事不是叔叔人没了，而是客厅里的家具没了。

不只是家具，大到书房里的书和书架，小到阳台上的牵牛花，洗漱间里的毛巾牙刷，通通不见了。整个房子里空空如也，就像是从没有人住过。

叔叔的消失不仅仅是他自己的消失，而是有关他存在过的一切证明的消失。

就连洛雪祈和岚枫自己的东西也在此列，一切的一切都蒸发得干干净净，他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一无所有的人。

不，准确来说到那一刻为止他还不算真的一无所有，在这之后不知道哪的房产中介摸上门来，问他房子都已经被转卖了还拿着钥匙做什么，然后把他的钥匙也收走了。

于是岚枫真的变成了一无所有。

“唔……也就是说，一直以来你生活的那个家突然消失了，就好像之前从来不存在一样，是吧？”女孩的声音淡淡的，好像她只是在某篇博客下刷评论。

“是，我找到的每个人都觉得这之前我一直是一个人住的，就连房子都是因为我要去外地上学而被我本人交易掉的。可这本来是我在另外的地方做过的事啊……但就连他们的手机号码也都变成了空号，就好像……就好像他们全都是我想象出来的一样。”岚枫深深地叹气，他不敢想象自己如果真是抱着这样一种执念似的幻想过了这么多年，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态。

通常来说发生了这样的事应该去派出所报警吧。但岚枫不想去，他也不敢去，因为只有超自然现象才能解释这种事，他怕警察叔叔听了他的故事会觉得他是刚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

不是有这么一句话么，如果你觉得世界疯了，那有可能不是世界疯了，而是你疯了。

可岚枫觉得自己没疯，他不相信，也不愿意。

要说叔叔和洛雪祈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换作平常，他宁愿冲上去和说这话的人打上一架。

“你平时说话就是这个样子吗？总是要停顿，感觉你心里想的要比说的话复杂很多。你知道，这通常会让人觉得有些……”

有些神经兮兮。岚枫在心里补上了女孩因为委婉而没有说完的部分。

“当然不是啊！”这样无论如何他都要开始争辩了。

他心里突然有些焦躁，这个人为什么要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呢？明明说好了是他要倾诉的。这让他顿时感觉有些自危了，如果不能在这里证明自己，他搞不好会成为明天新闻里向派出所自投罗网的神经病什么的。

“我平时可是很正常的！只是突然遇到了这种事，我只是……我只是……不知道要怎么说了而已……”

岚枫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他突然发现自己的话听起来这么苍白，他越是努力地辩解，越好像让事实在向着一个他不愿接受的方向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