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 第三章 白衣3（1 / 2）

……

宪宗元和二年，暮夏。

当那条绵延数十里的外郭墙出现在视野尽头时，有时会让人忘记那就是长安。

因为在向京城奔赴的人看来，它只是地平线变高了些。

长安城太大了，大到了尺度足以傲视寰宇的程度，那些规整恢宏如围棋般排布的坊街恍惚间会让人觉得这座城是活的，它就像个绝色舞伎那般笑靥如花，却总有几分使人望而却步的味道。

青空如洗，一行健马在宽阔的城外驿道上奔行，为首的年轻人黑幞绯衣，腰间佩刀在阳光下镀出一抹亮色，那黑檀木鞘是极细致的鎏银刀装，但凡见者无不倾目。

约莫在长安待过了十个年头后，随着时间流逝与年岁渐长，李琯渐渐发现一件事——他或许已是京城里最幸福的那类人。

如果一个人出生在世家望族，寻常的风浪近不了身，这样的日子一旦久了，生活对他而言就会变成不断思考活着的意义。

人对于幸福的评判有很多种标准，但不可否认，幸福的达成条件是实现梦想。而长安，是一座货真价实的梦想之城。

自古以来，人世间就存在两个世界。其中一个在类似长安的外郭墙外，而另一个，则在墙内。

只不过墙内的世界远比墙外傲慢得多。

那道土夯的城墙看起来并不算雄伟，约莫三人的高度，只在各城门道口覆有墙砖——从城防的角度看相当于没有城防。

但这么说某种意义上又是错的。

长安太大，大到它真正的城墙其实远在数百里外，名为潼关，武关，散关，萧关。换言之，从设计之初，长安就是座只要扼守关中就不会失陷的城市。

他迄今见过太多意气风发自负才识的人不远千里来到这里，只为等待这座城为他们开启的那一天，就像他们常说的——守得云开见月明。

但大部分人最终都会失魂落魄地离开，即便能留下也不会长久，因为对这座城而言所有人都只是它的过客，所有人。

形形色色的梦想在这里汇聚，浩瀚的梦想，渺小的梦想，质朴的梦想，狭邪的梦想。但李琯知道，从来没有人能理解这座城的全部，连那个不能说出名字的人也不行。它的过分巨大使得任何存在于这里的东西都变得渺小不堪，无一例外。

而他之所以能够觉得幸福大概只是因为他没有梦想。

因为他能拥有的太多，却又别无所求，别人的希求对他往往只是手边落花，信手拈来可以，付水流之亦可，所以这座城从一开始就不能夺走他什么。

直到他遇见了一个人。

六月，正是麦收时节。

关中水量充沛，土地富庶，天下耕地三取其一，然吏民者众，京中粮耗仰赖漕运。同时当地夏收后需再种稻一季，以济城中之需。

马背上的颠簸里，伴随着远处大片的麦地和过街的市镇向后退却，土地渐渐平阔，被漫长城壕水道穿插环绕的城墙终于近在眼前。家仆的呼喝声在身后响起。他们并不是在招呼他，伴随着逐渐靠近神京，增多的行人渐渐侵占了路道中央，大声呼喝是为了让他们趁早避让。

若是没见过长安盛景，很难想象，这只是城外比较偏僻的西南隅。

红柱黑瓦的安化门外是一片关厢，在离右手边城门洞一侧不远处，他越过了一辆犊车，本只是无心的一瞥，却让他在将要进城前又折了回来。

只因为那一瞥竟瞥见了一道白衣倩影。

他并没有看清车中人的脸，却只觉得绰约间有绝代之色，流连间再去看时，那车帘已被掩住，再也不复得见。

那犊车寻常装扮，不像是富贵人家的行辇，随侍在外的几个侍婢衣服皆素，却容姿宛媚。李琯心底惊异，连婢女都是这般程度，那车中主人该是何方神圣？

他上前问询，侍女们凡是与他对视的无不若有所意地盈盈微笑。

其中一人答：“我家娘子孀居日久，不便见人。曾经嫁与李家，如今就要除去丧服，心中悲哀之余又感慨家道寡薄，不得已才来城外置办货物。”

李琯又问既然逝者已去何不改嫁，对方便答世事无常，来日之事今日怎知。

话毕，犊车便徐徐起步，径自往城中去。李琯心中流连，又一时不知如何说起，只得策马在十步开外远远跟着。

入城约莫沿大道向北走了一坊，只见一婢女在犊车窗外低言几句，不久便驰马回还，抵近他道：“郎君贵人，所见莫非丽质。吾等鄙陋之人，公子从之，恐落人口舌，还望避去。”李琯便说没有跟随之意，只是恰好同路，万望海涵。女婢闻言便不再多语，只道声自重便回身返去。

此时日头已经偏西，他沿左侧大安大通的方向望去，正见被晖光映满的万千屋瓴之后，斜阳方要触到庄严寺那座高塔的塔顶。

那犊车经行一路，沿途落下缕缕隐约的幽香，像是在为人指引。可奇怪的是，当问及同行的家仆这件事，却都没有察觉。

李琯心中好奇，按耐不住想要继续跟着一探究竟。仆从都劝他天色已晚还是趁早入坊，他便说这里是京都长安不是荒郊野外，此时不能察明只怕日后悔之莫及。

从朱雀街北入玄都观时，素衣的女子，行走的车马都在林荫中变得影影绰绰，她们像是要乘着树影渡越桃林，那景象让人觉得如梦似幻，就像是白乐天在长恨之歌里所写的那样。

过了长安，便是万年。

途经永乐，永宁，又有一女婢驱马过来，却不再说回避的话了，只是说有事相求。李琯询问何事，便说早先贷易用尽了余钱，能否暂借些许来日即还。

问多少，道，三千钱。

三千钱于李琯不过弹指挥间，他即从怀中取了白银三两，付与那女婢，却并没有言及身份，只说权表心意。

那小女笑起来，临去又说既是这样，郎君但随行，勿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