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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苍穹之下(七)(1 / 1)

尽管妻子乔安娜一再阻止,弗洛里安依然坚持保持要送女儿最后一程。葬礼在德累斯顿郊外的易北河畔举行,人们将这个过早逝去之人的遗体埋葬在了内诺伊施塔特公墓的草地里。

下葬的时候下着类似于霜凌的冰雨,人们用铁锹挖开潮湿寒冷的泥土,所有人都静默不语。不远处,冰冷的河水静静流淌,却无法带走人们的哀伤。整个过程弗洛里安始终攥紧双手,拼命克制身体的不住颤抖。他知道那不是因为寒冷。眼前的情景与多年前母亲下葬时的一幕重叠,他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痛楚,因为这一次,他失去的是自己的女儿!

身边的亲友提醒他抓一捧土撒入女儿的坟墓中,他看了一眼沉入墓穴的棺材,突然忍不住强烈的抽泣,逃也似地离开了公墓。他驱车赶回女儿生前居住的房子,一口气跑进她的房间里,期待还能在那里见到施芮贝拉。

但房间里已经空空如也。弗洛里安气喘吁吁地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如饥似渴地翻看着女儿生前用过的物品,却发现它们极其陌生。他离开女儿太久了,对她的生活几乎一无所知。他迫切地想要找到能留住女儿气息的物品,却发现所有的私人物品都已经被妻子收了起来。

弗洛里安颓然地坐在床边的地板上,任凭悲痛与悔恨侵蚀着自己的灵魂。他一只手掩面而泣,另一只手撑住冰冷的地板。结果就在无意间,他的手指似乎触碰到了什么东西,弗洛里安低头一看,竟然是一把小巧精致的钥匙,就静静地躺在床沿下的地板上。他捡起钥匙仔细凝视,目光随即落到了身边的床头柜上。木质的复古柜子上有只抽屉,正中间有锁孔。弗洛里安尝试着将钥匙插进锁孔里,成功打开抽屉的他一眼就看到了静静躺在里面的一只笔记本。他如获至宝地将本子从抽屉里取出,迫不及待地掀开阅读里面的文字。施芮贝拉的字迹算不上多么漂亮,却带着少女的纯真。弗洛里安拼命压制着心脏的悸动,用颤抖的手指抚摸着女儿生前留下的文字——

“我出生在一个寻常的冬季,降生那天下着雪,父母就给我取名叫施芮贝拉,德语意思是雪蜻蜓。他们希望我像雪一样纯洁美好,像蜻蜓一样活泼灵动。可他们或许忘了,蜻蜓的一生是见不到雪的,它们在水下度过漫长的幼虫时期,飞出水面的成虫却会在冬季来临之前死去。因此,即便这个古老的物种已经在地球上存在了上亿年,却始终无缘见到雪的美丽。正所谓夏虫不可语冰,生命的短暂让他们无法完全领略世间的美好。人类又何尝不是如此?人类的短暂生命只是这茫茫尘世的沧海一粟,即使能经历春夏秋冬,也无法跨越时间的长河。人的一生何其短暂,生下来仿佛就在与时间赛跑,在有限的生命中尽可能多地去体验、去感悟、去学习,去探索一切世界展示给你的东西。可我生下来就被困在笨重的躯壳里,常人易如反掌的任何动作对我而言却都极其吃力。我不能像其他孩子那样在草地上奔跑,甚至不能去上学。我多羡慕窗外小路上那些每天背着书包去学校上课的孩子们,他们一定能学到很多东西、交到很多朋友。可我没有朋友,我害怕遇到人们看我时异样的目光,母亲说外面的人会伤害我,所以从小就让我待在家里。但我渴望学到东西,所以只能通过书本了解外面的世界。我如饥似渴地读书、学习,想要了解更多知识,却发现看得越多、学得越多,自己掌握的知识就越匮乏。那感觉就像你身处一口井底,当你好不容易蓄满了水,拼尽全力爬出井口,却发现面前是一条潺潺的河流,当你穿越了长河,又看到了更宽阔的湖面,当你跨过宽广的湖水,终会见到无边无际的海洋!知识越广阔、越浩瀚,就越会让人们感叹生命的短暂,有限的生命根本不可能到达海洋的彼岸。就像夏虫不可语冰,蜻蜓一生都不会见到雪。时间的局限让每个人的生命转瞬即逝,就像流星划过天际,最终也只是短暂地看了这个世界一眼。或许上帝不希望渺小的人类领略这世界的奥秘吧。

人类的生命已经何其短暂,却仍有无数的人被过早剥夺了生的权利。我的父亲是名医生,这曾经让我引以为傲,以为医生所做的就是治病救人,乃至拯救生命。但不久之后我发现自己错了。因为父亲的眼中几乎看不到医者的仁慈,却似乎透着一种莫名的杀气。这种感觉很奇怪,甚至难以言喻。就好像一种动物的直觉,比如一个人只要伤害过狗,当他再见到其他狗时,即使那些小动物没有目睹他对同伴的残害,即使他尽量表现得和蔼可亲,但仍可以在他的身上感觉到死亡的气息。我知道自己并没有动物的预知能力,但不知是父亲不经意间的眼神,还是他那令人不安的双手,总会让人感觉到他身上似乎隐藏着秘密。这种感觉如此强烈,以至于每次我与父亲见过面,总会做一种同样的梦。我总会梦到寒冷的冬天,天上落下灰色的雪,纷纷扬扬如同飘落人间的尘埃。那些尘埃一片片落到我的身上,像灰烬一样在我的身上越积越够,将我的身体层层裹住,动弹不得。我每每从这种窒息的感觉中惊醒,都会泪流满面、心有余悸。随着年龄的增长,一种可怕的念头在我的心中愈演愈烈——上帝让我罹患这种痛苦的疾病,难道就是因为某种罪恶形成的灰尘在我的身上积累成疾?我仿佛能感觉到恶魔的诅咒在我的身上滋生蔓延,像蜘蛛的丝网一样将我的四肢缠绕、扭曲,将我的灵魂囚困在病态的躯壳之中,承受痛苦直至生命的尽头!

可是我又犯了什么错?我只是个冬天出生的普通孩子,生命像所有人一样卑微,甚至得不到常人最起码的自由。我步履蹒跚、身体扭曲,说话总是含糊不清,嘴巴也会歪斜得很难看。我痛恨这样的自己,甚至觉得生命中的每一天都是折磨!尽管我的母亲很爱我,但那种类似于施舍的怜悯,却总会让我心痛。更不用说几个月都难得见一面的父亲,应该就是因为不喜欢我才选择尽量远离吧。尽管他每次回来都会给我带礼物,还会装作关爱地与我说几句话,但我能感觉到他目光的躲闪,想必是不愿看到我丑陋的样子。可是我能改变什么?我能让他爱我吗?我努力学习更多的知识,就是希望以及能成为一个有用之人,但是在他看来我仍是那个残疾且丑陋的孩子。我还是你们的雪蜻蜓吗?或许,我只是一片微不足道的雪花,默默无闻地飘落,在你们看不到的地方,悄然无声地融化,直至沉默地消失。”

看完女儿写下的文字,弗洛里安早已泪流满面。他想要尽情地沉浸在悲痛之中,痛苦中却隐约听到房子里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他四肢瘫软地跌跪在地板上,眼睁睁地看着妻子乔安娜气冲冲地朝自己走来,不由分说就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笔记本,让他离开女儿的房间。两人争夺之中一张纸片从本子里滑落出来,轻飘飘地落在地板上。乔安娜想要阻止他去捡,跌跪在地板上的弗洛里安却趁其不备一把抓起那张纸片,快速举到眼前,结果看到的是一张自己侧脸的素描画,画的下方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我不奢望能得到你的爱,只希望你不要讨厌我。

只是短短的一句话,弗洛里安却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的悲痛,他像个孩子一样大声痛哭,手里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片,就像看到自己的判决书一样悲痛欲绝。画像里只有一个冷峻的侧脸,这恐怕就是自己在女儿心中的形象。难道在她的记忆中,自己从未正眼看过她吗?

不,不是那样的!他想要放声大喊,可又该如何证明自己对她的爱?

在亲友的劝说下,妻子乔安娜勉强同意弗洛里安在房子里留宿一晚。何况他的精神状态似乎也无法让他走出房门一步。他甚至无法走出女儿的房间,只能无力地瘫倒在女儿的床上,如同被抽离了灵魂的空洞躯壳,再也没有了站起来的力气,就那么一直斜躺在女儿的枕头上,睁眼呆呆地看着窗口,任凭泪水不停冲刷脸庞,砸落在枕头的声音如同巨石般沉重。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黄昏笼罩、夜幕降临,时光的流逝对他而言仿佛已经毫无意义。心如死灰的麻木之中弗洛里安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再次惊醒的时候发现夜色已深,院子里婆娑的树影落在窗户上,在浓稠的黑暗中寂静无声。忽然,他觉得那树影仿佛动了一下,并不是被风吹的晃动,而像是有了生命一样突然颤抖、蠢蠢欲动。弗洛里安以为自己眼花了,不由地睁大眼睛,却看到了更令他惊恐的一幕——窗外的大树仿佛有了生命一样,纷乱交错的细长枝杈不断抖动着,密集的树叶沙沙作响,那情景令人不寒而栗。弗洛里安猛然想起自己的女儿施芮贝拉就是半夜在那棵树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在他看来,那棵黑漆漆的大树就像会摄魂的妖魔,欲向他再次伸出魔爪!弗洛里安大惊失色,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动弹不得!他惊恐地看着无数黝黑的枝杈朝自己伸来,窗上的玻璃仿佛消失了一般,以至于那些触手般的树枝直接就伸进了女儿的房间里,枝杈上的树叶变成无数个痛哭的冤魂,如同章鱼触手上密集的吸盘一样将他紧紧缠住,一片片树叶变成巴掌大小的婴儿,哭喊着沿着他的身体向上攀爬,直至爬到他的脸上,爬到他因惊恐而睁大的眼睛上,将其层层裹住。极度的惊恐之中他猛然发现,那些蠕动的鬼魂其实都是在他手下葬送生命的冤死之人。是自己的罪恶让他们饱受摧残,这些年他亲自葬送的生命已经不计其数!他恍然大悟,方知自己罪孽深重,于是坦然地闭上眼睛,任凭死者的冤鬼处置。然而就在这时,那魔爪般的树枝却悄然退去,连同那些婴儿啼哭般数不尽的冤魂,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待他再次睁开眼睛,却发现刚才的一切都只是自己的一场梦。他从未感觉到自己如此清醒,于是当即翻身下床,大步走出房间,在夜色中离开了女儿生前的住处。他不知道自己将去向何方,只知道脚下其实已经没有了路。

读到这里得时候已经时至深夜,米哈伊尔揉了揉干涩的眼睛,将手稿放到一边,起身走到窗边稍微舒缓一下。这漫长而浸透着悲哀的故事看得他倍感压抑,甚至有种不可名状的惆怅,如同沉闷的氤氲之气,久久挥之不去。手稿中描述的罪行就发生在自己现在身处的波兹坦,相隔不过几年时光。

动手合拢窗帘之前,他听到了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冰冷的玻璃上挂满细细的雨丝,树木枝杈的投影在窗户上摇曳不定,这一切都像极了手稿中所描写的样子,悲凉、凄冷。米哈伊尔叹了口气,随手将窗帘合拢,不愿再让自己触景生情。他走回床边,将手稿码齐放回信封里,然后躺在床上试着让自己睡去,却不出意外地做了很多纷乱的梦。他梦到了身穿白色衣裙赤脚走入冰河的女子,梦到了医院病房里被剥夺生命的冤魂,梦到了如漫天飞雪般坠落的灰色尘埃,落入冰河,又化作雪片般的蜻蜓,纷纷扬扬飞入尘世,变成虚无的影子。

虽然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已从一个弱小无助的男孩长成了一个自食其力的少年,却始终无法逃脱儿时的梦魇。他相信那个叫“伯达克”的鬼怪这些年一直跟随着自己,就像不愿放弃猎物的胡狼一样如影随形。它不动声色,却极富耐心,总喜欢躲在黑暗中欣赏自己的脆弱与孤独。并随时等待机会,让悲伤与恐惧趁虚而入,渗入躯体之中,慢慢腐蚀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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