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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三十四章 心绪(1 / 1)

“恩张”这个词,在朱棣的词典里,是用来特指一个人的,也就是如今的隆平侯、漕运总督张信。


之所以要动一动张信,倒不是因为朱棣不念旧情,实际上朱棣虽然有那么点小心眼,但通常只对他认定的“敌人”,而对于他认定的“自己人”,朱棣是非常呵护的,只要你不干出造反的事情,那么最坏的结果也就是被闲置。


实际上,朱棣这时候才提这件事情,已经是颇为照顾张信的脸面了。


去年的两淮盐使司盐税案,闹得那么凶,都察院和锦衣卫都上了,解缙作为钦差,还被砍了两刀,可最后也就搞掉了黄淮布政使司的副手和淮安府上下,那么在这背后,黄淮布政使和漕运总督,都没有牵连吗?


肯定是不可能的。


之所以没追究,一方面是因为盐税的事情不好扩大,再扩大就牵扯太多了,会让整个盐税系统都无法运转,所以局限在了黄淮一地;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朱棣念及旧情,念及张信的功劳,不想让张信太过难堪。


张信本身是凤阳人,洪武开国武臣的后代,袭承父亲的永宁卫指挥佥事后,张信跟着顾成在贵州打仗,作战表现相当勇猛,除了这些因素,最重要的就是如果没有张信的告密,整个靖难之役的历史,乃至朱棣的人生轨迹,都会彻底改写。


有这种功劳背在身上,只要张信不作死,他隆平侯一脉,注定是与国同休的。


但事情闹得这么大,朱棣虽然没有明面上动张信,把他掉一掉的心思,却始终是有的。


正好,姜星火既然打算清理勋贵豪强的非法田产,那么朱棣就打算借着这个机会,把张信从漕运总督的位置上挪开,这样在外人看起来就是两个事情了,而且合情合理。


最重要的是,朱棣自己是去北征了,他不在南京,就能撇开这层脸面。


而之所以让姜星火来办这件要事,是因为无论是姚广孝还是朱高炽,都不好对张信怎么样,张信的恩情,几乎是对他们所有人的,唯独跟张信没交情且没承过情的姜星火不受影响。


“清理勋贵豪强的非法田产这件事情,能做到什么程度?”


姜星火与朱棣的沟通一直以来都比较干脆,姜星火直接问道。


“所有,包括皇庄。”


姜星火点点头,这样的话,如果今年能完成清退非法田产,以及强化税收各环节的任务的话,那么税卒卫下乡,就算是基本成了。


毫无疑问,这件事情是永乐二年下半年的头等大事,一旦加强了对乡村的控制并且能够有效征税,变法就将彻底深入到下层,因为这不仅意味着能够有效征税,更意味着来自朝廷的任何政令都将能够宣贯下去。


这样一来,变法就将从上到中再到下,彻底打通。


而以后,就只需要慢慢培养新的群体,就足以让变法延续下去了。


“不过。”


朱棣还是嘱咐道:“朕不是要阻止你,只是觉得不能急,越着急越会弄巧成拙,反倒会坏了大事这件事还要多商量一下,不过倒也不能停,只要不断挤压,就能迫使勋贵豪强清退非法占有的田产,迫使那些胥吏差役不能侵吞赋税,而勋贵手里掌握着的那些非法占有的土地,只要他们愿意交出来,也可以避免更大损失,朕还在南京的这几天,对不理解的勋贵,会找机会都谈清楚这些事。”


姜星火微微颔首。


朱棣又道:“对了,咱们的钢厂和混凝土厂新建的怎么样了?”


这两件事情是朱棣最关心的,其他的什么香水乱七八糟的,具体怎么弄得,卖了多少钱,朱棣也就是听个数,而钢铁和混凝土的产量,却是直接关系到大明的整体军事实力的。


钢铁能打造武器、甲胄、铳炮,混凝土则能够铸造坚固的棱堡,这些都是现在大明所急需的。


姜星火不急不缓地说道:“前两日刚好送来了新的图纸,在远郊那边,我看过后倒是感觉很满意,目前厂房那边正在施工,预计今年年底前就能大规模生产了。”


“那好极了。”


朱棣抬脚往殿门口走去,一面走一面继续道:“户部拆解来的钱要赶紧收拢,先用作今年的支出,然后再想办法,至于那些账册什么的,今年就彻底用新的四脚账,每个部寺都盯着点,省着有人从中搞鬼。”


这几件事情沟通完,朱棣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喝几杯?”


姜星火一怔,谈完事还不让我下班是吧?


不过朱棣今天显然有心事,姜星火也没有什么太重要的事情,自然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两人进了大殿,朱棣在宦官的帮助下卸下甲胄,自有宫女奉上了酒菜。


酒过三巡,朱棣忽然放下酒盏,叹了口气,说道:“这些日子,朕总是梦见太祖高皇帝。”


姜星火一愣,随即笑道:“陛下这是太过思念太祖高皇帝了!”


做梦这倒不假,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确实有很多永乐时期的野史笔记提到过,朱棣很多次做这样的梦,只是不知道朱棣现在为何突然又提起朱元璋。


而且,到底是思念还是害怕,亦或是兼而有之,也是一件说不清楚的事情。


朱棣沉默片刻,才说道:“在梦里,就在这个位置,朕总觉得太祖高皇帝似乎有话对朕说,但却始终无法听清楚,可是有的时候才倏忽惊觉,太祖高皇帝已经故去六载了……那时候,就觉得梦里的人影不太真切,一靠近,梦境就如镜花水月般消散了。”


“可是朕真的想听听太祖高皇帝说了什么。”


姜星火捏着酒盏的手悬在半空中,仔细端详着朱棣的表情。


在这种环境下,两人坐在一起喝酒,少了很多有形的和无形的约束。


朱棣的言语间,并未流露出什么伤感之情,但这种悲伤却显而易见地流露在眉梢眼角间。


说到底,大吸血虫也是人。


或许他不害怕儒生们怎么评价他,甚至对于史笔如铁也没有那么畏惧,但对于朱元璋会怎么看待他这个问题,朱棣却有一种出乎寻常的执拗。


他很在意父亲的评价,所以他很想听听,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父亲,会对他说些什么。


是痛斥他这个逆子,还是欣慰地说他做的还算称职?


但朱棣既想听,又不敢听。


他怕自己会失望,他怕父亲会如生前一样,抽出腰带把他打的满地打滚。


在朱元璋面前,朱棣永远都是一个孩子。


所以,朱棣才会在潜意识里既想要知道答案,又抗拒那个他不希望得到的答案。


姜星火闻言微微皱眉,这个时候他当然知道该如何安慰朱棣,但喂鸡汤有什么用呢?只不过是一时暂缓罢了。


所以姜星火饮尽了杯中的酒,想了想,才说道:“太祖高皇帝既然已经驾崩这么多年,陛下的心结,想来不是什么名分大义之类的,而是肩膀上的责任,陛下想知道的结果,是自己的雄心是否能够实现,如果陛下能够做出超越太祖高皇帝的功绩,那么想来这个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但出乎姜星火意料的是,朱棣先是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


“其实朕听说,当年太祖高皇帝驾崩之前,是有一份真遗诏的,不是公布的那份。”


姜星火稍稍一愣,朱棣不会接下来要说,遗诏就是让燕王继位吧?这种话对外面说说就行了,可别自己都信了。


毕竟,按照宗法制来说,虽然朱棣当时是在世的最年长的皇子,可就算把朱允炆兄弟几个都排除了,也应该是轮到第二代秦王朱尚炳的,按照顺序,是秦王、晋王,然后才是燕王。


但朱棣显然没有这么魔怔,他只是说道:“遗诏早就没了,当初见过的宫人,也全都被建文杀了个干净,能查到的也只有太祖高皇帝让建文无论如何都不能削藩。”


姜星火眸中的神情猛地变幻:“陛下的意思是?”






朱棣显然不是会在乎削藩的人,他跟朱允炆的区别就在于朱棣不会杀藩王,而是把这些藩王都养起来,但对于削藩维护自身皇位这件事,朱棣干的比朱允炆可狠多了。


“老三的事情,给了朕启发。”


朱棣叹了口气:“无论是谁在三年后当了太子,另外一个人,朕都打算放他去海外封藩,以后若是无事就别回来了,做个独立国王,也好过日后落得湘王那般下场。”


“剩下的当了太子,以后当了皇帝,也少却了如朕这般的烦恼,午夜梦回,也用不着担心朕寻他要个说法。”


“陛下舍得吗?”


朱棣哼了一声,说道:“国师你认为朕是唐太宗汉武帝那种老来糊涂的人吗?朕太了解皇位的诱惑力了,若有一日朕真的驾崩了,朕的儿子们必生嫌隙,不仅如此,同室操戈血流漂杵亦是寻常之事当初朕还觉得太祖高皇帝想太多了,现在朕也明白了,他老人家不仅没有糊涂,反而是算准了这一切,不过是朕得天命,建文不得天命罢了。”


天命之说,这里指的自然不是真有什么老天爷的安排,看完扭秤实验以后,本就对这些说法不太相信的朱棣更不信了。


朱棣这里说的天命,是他的运数,是他在数次关键抉择中,都做出的最正确选择。


燕藩的家底太薄了,能以一隅之地干翻百万南军继而逆袭称帝,这里面确实存在着相当关键的运气成分,对于朱棣来说,有的时候,一步走错,都不用说步步皆错了,而是直接就没有下一步了。


正因如此,朱棣才深有感触,江山来的不容易,如果能趁着现在一切还可控,就把规矩立下来,那么不说以后不会产生同室操戈,就算是会,藩王封到海外,也不可能再出现一次靖难之役了。


朱棣站起身来,酒喝的太多,一时间竟有些轻微的踉跄。


他抚摸着宫殿里的器物,有些眷恋,又有些解脱:“再过些时日,朕就不用做这些梦了。”


说到这里,朱棣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情。


从心底里讲,虽然朱棣的整个少年时期都是在南京度过的,可他不喜欢这里,他更喜欢自己的封地。


北方的风足够凛冽,能够抚平他内心的伤疤。


而且在南京待的这三年,朱棣并不快乐。


朱棣是皇权的化身,是大吸血虫,但他也是个有情绪的人。


朱棣喜欢披坚执锐驰骋在战场上,而不是每日穿着龙袍困于偌大的皇宫中,与大臣们玩权衡之道。


除了这些,在这个他父亲朱元璋曾经统治大明帝国三十多年的地方,朱棣总有一种不能完全掌控的感觉,就仿佛朱元璋的身影,始终笼罩在南京的上空,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因此,朱棣想离开这里。


他想要做真正的那个自己。


名将朱棣,而不是皇帝朱棣。


“等朕离开南京以后,包括变法在内的这些事情,就交给国师伱了,到时候算算时间,曹国公也差不多回来了,让他暂时接替成国公在五军都督府的职责,成国公要跟着朕一起北上,淇国公还留在军校。”


朱棣拎起酒壶,又饮了一口,竟是自哼自唱了起来。


“你若和他厮杀呵你则多披上几副甲,穿上几层袍,便有百万军,可挡不住他千里追风骑;便有千员将,闪不过偃月三停刀。


须无那临潼会秦穆公,又无那鸿门会楚霸王,遮莫他满筵人列着先锋将,小可如百万军刺颜良时那一场嚷!”


这是元曲《关大王独赴单刀会》的一小部分,当年李景隆在日本也哼过,不过哼的是里面的《驻马听》。


这首元曲作为关汉卿的代表作之一,因为辞藻简明又不失豪气,在明初的武将群体里广受好评,很多武将都能唱上里面自己喜欢的几段,朱棣自然也不例外。


姜星火也被朱棣的情绪所感染,亦是端着酒杯站了起来。


朱棣虽然平常不会太多地掩饰自己的情绪,但作为皇帝,保持威严与神秘,同样是必修课。


所以,朱棣平时喜怒形于色,但也仅仅是通过情绪表现出自己的态度,并不会失态。


今天的这种情况,用不恰当的比喻,那就是在夫子庙考场里被迫蹲了十天的考生,终于要离开那个狭小的房间了,高兴是必然的。


“凡尘俗世摧人身心啊,姜先生。”


朱棣举着酒壶,跟姜星火碰了碰杯。


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姜星火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苦笑了一下。


可不是嘛。


“仙人高高在上,自不必经受尘世之苦,可尘世也有尘世的好处。”


“比如?”


“比如历经山川,比如看众生百态,比如做一些自己觉得有意义的、能改变世界的事情。”


“那姜先生觉得,自己现在做的事情,真的有意义吗?”朱棣忽然问道。


姜星火回答的很肯定。


“有意义,做一件事情就有一件事情的意义。”


不知道是不是喝醉了,朱棣的问题愈发尖锐:“若是投入了这么多心血的变法,一朝倾覆了呢?”


“我那小徒儿有首诗。”


姜星火大笑道:“名为《石灰吟》。”


“便如石灰一般,总会留下痕迹,便是真的粉身碎骨又被风吹散,总是能留在人心里的。”


不待朱棣询问,姜星火自顾自吟道。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朱棣一时怔然,脑海里出现了于谦小小的身影。


这首诗,像是他能做出来的。


“你有个好徒弟。”


“那是。”


看着姜星火倒是挺得意的样子,朱棣不仅哑然失笑,只道:“彻底入世了。”


“尘世多苦,风刀霜剑一并当之便是了。”


朱棣倚在柱子上,看着姜星火,忽然说道:“知道吗?这时候的你才像个人。”


朱棣这句话,当然不是在骂姜星火,而是有感而发,他与姜星火认识的这三年,或许姜星火自己没有意识到,但朱棣亲眼见到了姜星火的改变。


这种改变说不上是好是坏,但毫无疑问,现在的姜星火身上比过去多了很多的尘世烟火气。


“之前不像人吗?”


朱棣点点头。


其实有的时候,朱棣都觉得,姜星火实在是太完美了。


如果真有一个什么所谓的“文曲星”,那一定是姜星火的样子。


而这种过分的完美,却不够真实。


姜星火笑而不语,只是把空着的酒杯伸了过来,朱棣给他倒满了酒。


“干杯。”


“干杯。”


朱棣喝下酒,咂摸咂摸味道,带着几分熏熏然,真诚地对姜星火说道:“希望你我能全始全终。”


“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我姜星火举于狱中,合该成一段佳话的。”


姜星火深深地看了朱棣一眼。


对于这个性格复杂,有时候让很多人恐惧,有时候却有让人觉得有点有趣的皇帝,姜星火的感情也是复杂的。


朱棣固然是利用他,但两人几年相处,未尝没有友情掺杂在里面。


而朱棣所代表的皇权,也是姜星火的最后一道考验。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现在姜星火还不需要去考虑这些问题,只需要喝酒就够了。


是夜,月明星稀,两人大醉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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