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 / 2)

番外

顾衍在始皇三十年的时候开始着手为自己准备葬礼,并不是基于此时人的习惯亲自为自己挑选一个风水俱佳的宝地埋葬,而是因为他忽然觉得自己和嬴政的矛盾可能无法调和了。

他在为自己准备后事。

当然,有的时候在君臣相谈甚欢的某一刻他也觉得可能是自己实在多虑了。明明远洋的舰队已经出航,虽然预计不会给国家带来什么经济或是政治上的好处但是探索未知的精神却弥足珍贵,他用二十年的时间去完成这个计划,而嬴政显然也分外高兴。

但这样的时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慢慢变少,他的副手和右丞相开始频繁的被更换,他在丞相之位上将近四十年,从没有经历过如此频繁的下属调换。得用的人被调往边疆,甚至明升暗贬的转职去闲散衙门。虽然明面上,甘罗、张苍、吕雉这些真正的丞相学生都位高权重,吕雉甚至和他平起平坐位列三公,可顾衍知道嬴政在防备他。

这可能不是刻意的怀疑什么,只是一种无意识的担忧,但已经足够让本就对帝王情感没什么信心的顾衍警惕起来了。

顾衍无奈的笑了笑,他善于做各种准备用来面对突发状况,所以仅仅是一个猜测和警惕的念头也足够成为他为自己准备后事的理由。

“所以,先生打算为自己准备后事?”张苍蓄了须,如今已经是年近四十的人了,已经是太学祭酒的他越来越像顾衍,喜怒不形于色,即使知道教导自己多年的老师考虑身后事,也没有多么吃惊。

“那先生打算葬在哪里呢?”张苍平和的问,只是声音中的压抑还是让人担忧。

顾衍温和的笑着说,“不孝子孙还是不要回祖坟了吧。”他常年不在家,位居丞相也没有给家族带来什么荣光,甚至兄长现在还是一个普通的侯爵,身无一职赋闲在家,子侄们都是靠自己的能力考取功名,从未用他的名字来抬高自己的地位。

这是既定的事实,张苍理解的点点头。他尽量让自己轻松起来,然后说,“陛下说不定会让您陪葬皇陵,在临潼找一片地方怎么样?”临潼是皇陵所在,如果顾衍要陪葬的话在那里建陵墓是很不错的选择。

顾衍摇摇头,“我不会去问陛下的。”这个事要和嬴政确定,但是顾衍不愿将自己的打算告诉嬴政。

和他相伴多年的张苍立刻明白了顾衍的意思,他叹了口气没有就这个话题再谈下去,转而说,“那先生打算怎么办呢?”并且在心里祈祷千万不要说什么葬礼从简,不设祭堂这种话。

顾衍习惯的将目光投到窗外,即使他什么也看不见。他无意识的用手摩挲着腰间的剑柄,然后淡淡的说,“如果要我自己选择的话,将我的一部分撒入渭河,一部分撒向秦岭,一部分送还给兄长吧。”即使不打算回祖坟,他还是希望能回到亲人的身边——即使的一部分。

‘咣当’

门外传来一阵清脆的声音,惊动了顾衍也惊醒了刚刚听到答案呆愣在原地的张苍。张苍立刻起身拉开房门,然后就看到自己的小师弟正蹲在门口捡散落一地的杯盘。

他绕过地上的水渍,将盛着蜜水的壶扶正,因为有盖所以没有水洒出来。他按住甘罗有些颤抖的手,然后低声说,“莫要让先生忧心。”

甘罗眉目沉静,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他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气息调整成平时的节奏,然后和张苍一起将东西收拾好后装作镇定的缓步走进室内。

顾衍果然贴心的没有问什么,甘罗明明只比顾衍小九岁,但还是在他空蒙的目光下觉得自己无所遁形。他嚅嗫着唇角,不知自己该说什么。少年时他还能自认为理智的分析政务,做出自己的判断,但是如今年岁渐长,看着先生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他反而感性了起来。

他忽然想怪罪陛下,先生为国尽忠几十年,和他互相扶持半生,无不做到尽善尽美。大秦疆域辽阔,百姓安居乐业,风调雨顺,哪一处不是先生没日没夜的工作,用自己的心血换来的?哪一个功绩不是可以彪炳史册的?

就是退一万步说,先生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如今大秦不需他了,陛下就如此着急的架空先生。

甚至逼的先生,在五十多岁的时候就为自己考虑身后事,甚至想要将自己挫骨扬灰。

他抿着嘴,声音有些颤抖,但发现自己其实问不出什么。

顾衍像是小时候那样摸摸甘罗的脑袋,然后笑着说,“阿罗怎么了?”

“先生先生何至于此”在他看来,陛下毕竟还念着旧情,而且两个人也还算君臣相和,哪里到了这般地步?甘罗声音干涩的问道,“昨日不是还定下了新的民族政策和海外建设问题吗?陛下和先生不是还好好的,怎么”说着说着,他的声音慢慢消散在空气中,他说不下去了,因为甘罗知道,其实陛下真的厌弃了先生。

先生用自己的前半生建立了一个完整的国家治理体系,到如今,这个体系非常的完整,他的继承人候选甚至有十个之多。这个国家,再也不是非先生不可了。

或者说,这个国家再也不是缺谁就不能运作了。

“并不是非我不可,不是吗?”顾衍笑着说,他整日曾经一样,宽和的轻轻敲了敲桌子,让甘罗从自己的情绪中走出来。

他习惯性的眯起眼睛,然后温煦的说,“现在想想,好像从未和你谈论过我。”顾衍轻声道,“很小的时候,我其实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那时我身体羸弱,家里总是找巫医来,我甚至被巫医吓的晕厥过。”这也是他从未来来到此处的契机。

“后来身体好了些,可还是终日在榻上看书很少下地走动。那个时候我才五六岁吧,有一天看到农人辛苦耕作,忽然就想说不定我可以帮帮他。于是就向大人要了几分地,自己胡折腾。后来,这几分下田竟然真的被我整治成了中田,这件事就被报给了岐山的县令,后来辗转进了昭襄王的耳朵。眼睛也是那个时候瞎的。”

甘罗和张苍从来没有听起顾衍说过自己的过去,也很少了解顾衍的内心。所以当顾衍真的说起这些时,就连年长的张苍都悄悄从外间进来坐在甘罗旁边,就像小时候在顾衍身边听他说些神话故事一样。

“其实在那之前,我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治国理政的才能。唯一的愿望不过是在岐山找一片地,能吃饱穿暖有书看就好了。如果大人不想我分家出去,就在家中做个米虫也不错。”谈起五岁的自己,顾衍眉目间多了些柔和,他接着说,“后来我就想,是否是我改变了大家的生活,所以天道在惩罚我呢?我那些不知什么时候存在心间的知识,是不允许告诉大家的。”当然,顾衍知道是因为自己从未来而来,改变了这个时空才会受到惩罚,只是并不能直接和自己的学生们说。

“九岁那年,昭襄王来岐山祈年宫,可能想起我那微不足道的功绩,然后就召我觐见。我本以为自己会得个农官什么的,只是没想到啊——”顾衍没有再说,因为后面的事情甘罗和张苍都知道,甚至可能全国的百姓都知道,他十岁那年成为了当今皇帝的老师。

“当时的我可能真的觉得自己是天纵奇才,当为百姓尽心,胸中有无限的报复和理想。甚至,有些骄傲。只是,那种报复还没有到要为百姓奉献一生的程度,其实有的时候我们选择自己人生的契机,不过是一个念头。而当时我的念头,不过是想为身边的人做些什么而已。”

“在遇到陛下后,我忽然发现只要陛下理解我所说,那些知识就不会给我造成负担。所以我就想,陛下可能就是天命之子吧!我们相谈甚欢,陛下也是个好学生,别这么吃惊,阿罗,要知道虽然我教了不少学生,但陛下依旧是我见过最聪明的那个。”

“我忽然觉得,其实自己能做到更多,不仅仅可以帮助身边的人,说不定可以帮助万民,于是后来,我借陛下的手去实现自己的报复,而陛下利用我的才能去建立万世功业。”

“我们互惠互利。”说完他还笑了一下,显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后来,我因为教陛下一些机械方面的知识,昭襄王把辞退了我。当然,那其实是一种保护,让我能远离愈演愈烈的王位之争。我回到了岐山,但是依旧坚持给还没有继位的陛下写信,写一些自己觉得有用的设计图——那些图,阿苍应该都见过,现在还在太学的图书馆里。只是这样的五六年过去,我越来越不满足于那些自我感动,我知道自己还能做的更多,我开始期待百姓们安居乐业,生活富足并且对未来充满希望。”

他温和的说,分析自己的内心就像是在分析对手一样,毫不留情。甘罗有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先生可能是用钢铁做的心,不然为何会如此冷静?

“好在,陛下还记得我。我觉得是我坚持不懈的写信,让他没有忘记远在岐山还有个人。”当然,现在从咸阳到岐山也不算远了,如果骑马走官道可能也只要两、三天。

顾衍平静的谈起那时的情形,“在陛下召我回咸阳的时候,我当时其实是犹豫了的。我确实希望能为百姓做些什么,甚至幻想过改变万民的生活,但是就像我曾经那样迷茫一样,我不知道仅仅是自己的想象,真的可以吗?或者说,即使努力做到了,真的是百姓们所希望的吗?有一段时间,我甚至觉自己很自私。”

“如果仅仅是因为自己的想法,就去贸然的改变别人的生活,这和那些后来被我铲除的奴隶主和大贵族有什么区别?我甚至厌弃自己。”

“可,我当时并没有看出来。”张苍忽然插嘴,他就是那个时候正式成为顾衍学生的。他还记得当时陛下亲自来找先生,两个人看上去非常合拍,就像是伯牙钟子期那样互为知音一样。回忆里,全都是先生教导孩子们的场景,还有做豆腐豆油,炼钢的样子,全然没有任何消极的情绪。

顾衍笑笑,“是啊,甚至陛下都没有看出来。其实在咸阳郊外教陛下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实在是自私,贸然的推行一些全然不同的技术,改变大家的生活,而这种改变很可能会带来灾祸动摇国家,甚至会毁灭一些东西。但是,陛下给了我信心,我将这些后果全都告诉了他,他只问了我一句,能不能稳定和发展都要?然后,我就觉得自己实在是喜欢胡思乱想,抛弃这些后真的向着自己脑海中的想法出发了。”

顾衍并没有掩饰自己的懦弱,他轻轻的说,“但是其实这并没解开我的心结。文明是需要时间去蕴养的,揠苗助长只会毁掉它。我在岐山教导孩子们的时候,深深的恐惧着未知,我只能推测这些知识可以让他们生活的更好,但对更远的未来却一无所知。”

正因为深爱,所以才患得患失,才纠结踌躇,才小心翼翼唯恐伤害到它。

“只是这种矛盾的情感被深深压在心底,我从未表现出来罢了。人不能因为自己的犹豫和懦弱就止步不前,所以我还是去做了。而且,百姓们的生活也确实越来越好,大家也都有条件追求着自己想要的生活,我不断的安慰自己想多了。”

顾衍叹了口气,然后说,“陛下才是杀伐果决的那个,而我是扯后腿的。”

“要是放任陛下杀伐果决,大秦早就不复存在了。”张苍嘟囔了一句,在顾衍转过来的时候立刻住嘴。

甘罗扫了眼张苍,但是没有反驳他的话。看看前几天他拿到的兵部上交的计划书吧,什么再向西进军,他甚至都懒得和兵部的人谈论什么利益、成本和国家稳定之类事情,直接就把计划书打回去了。这种让人上火的东西根本就不可能放到先生的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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