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1 / 2)

夜半

景和楼是多年老字号,淮扬菜更是京中一绝。傅深进门时,雅间里已有人在等候。顾山绿一身便服,起身相迎:“将军来了,快请进。”

上回城外送别,顾山绿还是个势单力薄的小小御史,一番离乱之后,他在江南颇得长治帝重用,升任都察院长官,位列延英殿九大臣之一。回京之后,他依然坐镇都察院,掌弹劾纠察,风闻奏事。

这个人的立场很微妙,他是江南出身,但并非高门子弟,年少时入匡山书院求学,师从曾广,后来科举中式,按部就班地进入都察院熬资历。顾山绿此前一直默默无闻,第一次出头是东鞑使团案上,结果使团案不了了之,他的老师又被送进大牢,焦头烂额大半年,最后还是傅深托严宵寒把他的老师给捞出来。

因此顾山绿在金陵朝廷时,一直与北方旧臣站在一线上,但江南新贵对他比旁人不同。等到了京城后,更是多次示好笼络,试图在延英殿内为江南一派争取一份助力。

御史们虽然不招朝臣喜欢,但确实是用来对付政敌的一大利器。

不过顾山绿一向态度暧昧,看着温文尔雅,城府不比老狐狸们浅。他回京后与傅深严宵寒等人几乎没有往来,一般人想不到他与这二人还有一段旧交情。

顾山绿道:“下官身为御史,不便与将军在明面往来,故出此下策,还望见谅。今日冒昧请将军前来,乃是为近日陛下担忧牵挂的那一件事。”

傅深手指转着酒杯,丝毫不意外他的开门见山,平静地问:“他也找你了?”

“不错,”顾山绿给他满上酒,“陛下想对西南动兵,要先得到延英殿的同意,如今四十八位殿臣看似分散,其实领头的也就那么几个,他一个个试探下来,便能大致摸清延英殿的态度。”

“陛下想让我领兵,”傅深道,“我苦口婆心地劝了半天,没劝动。”

顾山绿苦笑道:“我上午进宫时,陛下正为安南三国的事大发雷霆。他授意都察院弹劾西平郡王,这样便可算是师出有名。而且这件事,我看延英殿还真不一定会反对。”

傅深:“愿闻其详。”

顾山绿道:“西南自立,对朝廷有百害而无一利。一是它离荆楚、岭南太近,如果西平郡王要扩张势力,最先受害的就是这两个地方。二是它连通安南、真腊,西南如果与这些小国结为同盟,不仅我朝在陆上难以与南洋各国往来,海运也会受影响。”

“而大军收复京城后,朝野上下一片飘飘然,听说把您吹的天上有地上无,北燕铁骑都是天兵天将,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所以换成是别人领兵,他们或许还要掂量一下,但倘若是您领兵,就没有那么多顾虑了。”

傅深无话可说,只好报以冷笑:“真看得起我啊。”

“还有一件,”顾山绿正色道,“西平郡王曾是北燕军旧部,与您、与颖国公府关系匪浅。将军或许已觉察到了,朝中有很多眼睛都在盯着您,恐怕那一位也不例外。西征过程中一旦出错……瓜田李下,可就说不清楚了。”

“用得着这么处心积虑么?”傅深端起酒杯,喝了口酒,自嘲道:“我要是想干点什么,还用等到现在?”

“就是因为您没‘干点什么’,才让一些人觉得不安,”顾山绿道,“将军如今的权势,声名都是极盛,等您真打算干点什么,谁能挡得住您?”

他轻轻叹了一声:“俗话说得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傅深也不知道顾山绿到底是打算请他吃饭,还是专程给他添堵来了。反正最后他从酒楼里出来时,带着满身酒气和一肚子火,被某个苦等半晌的拦路劫匪强行拉上了马车。

“好啊,”严宵寒磨着牙,阴恻恻地说,“哄我在家等你,自己却跑出来跟人喝酒。”

傅深默不作声地张开手臂,整个人压过去,重重地搂住了他。

严宵寒威胁的尾音瞬间走了调,干咳一声,“干什么,别以为撒娇有用……怎么了,喝酒还喝出不高兴了?”

“梦归。”他喃喃地道。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皇帝换了两个,却还是如出一辙的猜忌多疑。“功高震主”如同常年罩顶的阴云,傅深只要还活在这世上,就永远无法走出这片阴霾。

这声音让严宵寒的心脏瞬间跟被猫挠了一样,他不冷笑了,也不阴阳怪气了,小心地把他托高一些:“嗯,我在。怎么了,跟我说说,出什么事了?”

傅深不想说话,忽然觉得有点心酸,于是把严宵寒搂的更紧了一些。

严宵寒看他不吭声,只是一味地往人怀里钻,委委屈屈的样子,忍不住低低笑了一声,用那种宠的没办法了的无奈口吻道:“行吧,不想说就不说。困了吗?先睡一会儿。”

马车颠簸,怀抱温热,酒意上头,傅深在一片恍惚的心灰意冷睡着了。

等半夜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已安安稳稳地躺在了榻上,身上干净清爽,没有酒气,枕边传来另一个人均匀绵长的呼吸声。严宵寒侧对着他,一手搭隔着被子搭在他腰上。傅深借着床帐外朦胧微光,能看清他安宁恬静的睡容。

人醒了,酒也醒了,傅深拉长自己的呼吸,在静谧的深夜里慢慢安定下来。这时再回想起今天下午长治帝的知会和顾山绿的提醒,心绪就不那么激烈了。

他甚至觉得有点可笑,当年元泰帝先刺杀后赐婚,各种手段轮流上阵,晴天霹雳一个接一个,最后不是也好端端过来了么?怎么时过境迁,他站的更高,反倒不如从前,竟然为了这点破事,就愁得跟严宵寒撒娇了?

都赖严宵寒!

傅深如今才知道,他在严宵寒身边是真的安心,是一种他从未在其他人身上汲取过的强大安全感。不说别的,若放在以前,有人在身边,傅深喝了酒绝不可能倒头就睡,更不会中间被人搬上搬下、换衣沐浴,这么折腾都没醒。

皇帝只不过刚动了念头,付诸实施仍需经过重重关卡,等真正开战可能要到猴年马月。就算延英殿点头放行,他真的要带兵出征,也可以到了西南与段归鸿慢慢商量,大不了拖他个一两年。

这有什么可愁的?

忠义是他拿来束缚自己的枷锁,不是送进别人手中任凭驱使的镣铐。傅深发现自己确实比从前想得开了,大概是连国破家亡都经历过,这种朝堂上的明争暗斗就显得分外低级,像是吃饱了撑的。

有时候“穷途末路”并不是真的无路可退,而是因为底线太高。对着元泰帝,傅深尚且有几分顾忌,可长治帝要是哪一天真把他逼到那种境地,傅深当然不介意为天下计,再给这皇城深宫、万里江山换一位新皇。

他想事想的入神,没留心翻了个身,结果就这么一点动静,严宵寒居然醒了,迷迷糊糊地问:“敬渊?”

“没事,你睡。”傅深正精神着,把薄被给他拉高一点。严宵寒轻轻地“嗯”了一声,似乎又沉入了梦中,没过多久,却又睁开眼睛,目光清明地望了过来:“你酒醒了?”

“嗯,”傅深从枕畔拾起他一绺长发,绕在指间,“不用管我,睡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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