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与行客与旅人（四）（1 / 1）

纤细的生命终会爆发最强劲的韧性。

雷鸣再次衔接上，一时的停歇仿佛只是为了能让他更清晰的了解降临在他头顶上的是何种怪诞，听在耳边的是命运之神的嗤笑声，嘲弄着一步步踏入死门的亡者。

雷暴轰击在封七衡刚刚停留的位置上，碎裂的岩石四散而飞，混杂的气流在下一秒推向他。他抵在尼德霍格脚下，强烈的推背感让他撞击在金属板参差的断面上，尖锐的断片扎向他的腹部，与触感相悖的温热瞬间填满他的掌心，鲜血顺着他隐藏在皮肤下的骨节滴淌。

他再也忍不住了，喉头的鲜血随着冰冷的寒雾一同交融在空气中。他趟在血泊中脸色苍白，从双股传来的痛感让他踉跄了一下，身体伏在悬浮板上，借助气流的推力逃离岩石碎裂的地方。他清楚刚刚雷霆的轰击让迸溅的岩石如子弹般钻入他的双股，破开血肉嵌合到里面，所幸没伤到动脉，不耽误接下来的旅途。

雾气在眼中扩散，太虚之境的雾气是亘古不变的，游离在每一寸空间中，致使那能够突破黑暗的光也无法突破冰雾的阻拦。封七衡没办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走这一条路，在这个失去方向感的深渊中他仿佛认定了这条路走下去不会直视死亡，剥离视觉感官的冰雾和黑暗克制他的情绪，任由布满创伤的他像无头苍蝇一样乱飞。

封七衡在推力被悉数吸收的一刻转变成人工推动，双腿同时蹬地让他们在空中滑行的距离更长，割裂的掌心再度收紧，参差的断片深入了一寸，让本就疼痛的感觉变得愈发剧烈。

雷暴宛如作弄猎物的猎人，横亘在空中的紫色蛛网嗤笑着逃窜的封七衡，无数纤细的闪电轰击在他身后几米处，不远不近，逼迫着他一直向前走，炸碎的岩石或冰层化为弹雨没入他的后背中，却犹如浸淫许久的外科医生般每每避开他的要害，虽不致死，可一步步的折磨方式跟猫科动物如出一辙。

冰山像是厌倦了这场游戏，终于在雷霆将封七衡折磨的疲惫不堪时落下，震荡的轰鸣碎裂成几层，又是一道闪电划过，在他惊诧的目光中直直将冰山劈成两截。冰山开始倾倒，洪流般向前推进，如狂放的野兽卷带着天地扑杀向他。

脚下是一条光滑的冰道，两侧升起的半弧将整条坡道组成了个“u”字形，精妙绝伦程度不亚于冰雪游乐场中的垂直冰道。

这时封七衡才意识到自己脚下是个下坡路段，泄流的活水顺着下坡扩展出一条可以走的道路，深渊中零下的温度再将其冻结成冰，内卷的冰道像是在下流途中击打在岩石上造成的，可问题是……在这种极低温度下活水是从哪里来的，哪怕是由冰山融化而成的水流，那么可以融化冰山的高温又是从何而来。

当他踏上这条冰道上时，一切都不受控了。悬浮板被牢牢固定在冰道内卷的半弧中，他的双脚打滑，只能维持一个僵硬的动作才不至于摔倒，光滑的冰道仿佛打磨过无数遍，实现的“零阻力”让他持续加速直至感受到寒风如刀割般刮在脸上。

他只需要顺着这条冰道就可以逃离身后源源不绝的冰山，可问题是，他并不知道这条冰道通向哪里，冰雪游乐场下是裹成白熊的工作人员的笑脸相迎，而深渊之下鬼知道迎接你的是什么，没准是一条通往黄泉之路的近道，两侧是搓着手笑的极为渗人并说着“哎呀哎呀客官欢迎光临”的鬼门旅店，地府式装潢和聊斋式风格静等你的上门了！

封七衡大脑一片混乱，身体无意识的随着蜿蜒的冰道摆动，这下好了，他在心里说，垂直冰道变成了过山车，还是没保护措施的那种，不过好在到现在没见到空中大回旋，不然自己真的是跟死亡零距离接吻了。

似是为了满足他对于大回旋的愿望，出现在视野中的冰道开始逐渐向上攀爬，保持弯曲的双膝也在进一步缩小角度。维持了十几分钟的动能轻易的将他抛向上空，近乎垂直的大上坡终于让他沉不住气。

“啊——！”他闭上了眼睛，双脚开始在冰面上摩擦。

突如其来的上坡是冰层加厚导致的结果，可过分垂直的部分一度让封七衡认为那是面冰墙，控制不住的速度撞上去绝对是当场死亡。

可封七衡闭上眼却未等到预想中的碰撞，他的死亡加速度理应达到了500g，并不配备防护措施，即死的概率达到99。不过听说死亡的时候感受不到痛感，或者说痛感是由延迟的，自己没准已经上了天堂？天堂也玩过山车吗？

微睁开一条缝，攀升的冰道彻底打消他的疑虑，他仍在加速，悬浮板的离子束在碰撞到冰道时改变了喷射角度，完美地顺遂冰道的方向而爬升，只不过……

他向下看去，脱离地面的高度也同样在增加。

揪心感永远不是攀升高空而产生的，反而是在下落时因为高速下坠导致心脏血液循环出现问题导致的。在封七衡这里就像恶魔握住了他的心脏，在上升时松开，绕过环圈下坠时再狠狠握住，想要用力捏爆他的心脏。

一截手臂出现在他的视野中，让被攥紧的心脏再度受到挤压。那是尼德霍格的手臂，因为悬浮板的金属束缚带受创而脱离范围，但这不是主要的，从下坠的指尖处他的瞳孔聚焦，那座庞大的冰山已经落到冰道上方。

冰山开始向下滑动，庞大的力量如重碾碾碎大回旋的冰道，抛射的冰道像最佳棒球手的全垒打，将封七衡这颗“球”击飞在黑色空中。

身后的冰山还在推进，深渊的下坡成为他们的逃命索也成为冰山的加速滑道。高耸看不到全貌的冰山每靠近一寸封七衡的视野便缩小一分，前期塑造的所有优势都被追平，他现在已经能体验到冰山上所散发的冰冷刺骨。

“真是祸不单行！”封七衡嘴里暗啐了一口。

紫色雷霆下他看到尼德霍格苍白的脸和逃脱束缚的手臂以及更多的，开始崩坏的金属束缚带。这些应该是刚刚冰山坠落时碾压过大回旋造成的撞击，他有些手足无措，到底现在应该做的是加速逃离这里还是将她飘动如海藻的手臂塞回去亦或是重新绑定那些金属束缚带。

好了，现在什么都不用想了，只需要“呀呀啊啊”的大声惨叫就好了。

冰山的滑动终于追上了空中失去动力来源的封七衡，冰凉刺骨的冰面和他的后背紧贴在一起，推动着他向下滑动。

肌肤上冰凉的触感让他心脏近乎停跳，他们无法下落，强风与冰山相冲，封七衡总算知道粘板上的鱼是什么滋味了。再向前他没有自信能毫发无伤的出去，过眼的冰棘林似乎不打算允许宽过一人的物体出入，料想凭借之前的样子一路猛冲，那得来的结果可想而知。

封七衡眼睁睁看着冰山撞碎在冰棘林上，磨损的冰块如拳头般大小砸在他的身上，同时悬浮板上的束缚带剧烈抖动起来。

他竖起耳朵，在这可视的声音中还有其他的声音，仿佛齿轮咬合不稳的咔嚓声在近处模模糊糊。一束光脱离了队伍，埋葬在丛生的冰棘林中。那摩擦声来自悬浮板下，它割裂着原石和束缚带的嵌合处。

更多的光芒消失，同时下落的还有废弃的机械腿，离子束也不再喷发，摩擦而出的束缚带抽打向他，所有的一切都在此刻分崩离析。

封七衡的呼吸有些急促，一是强烈的风压令他喘不过气，另外一个则是解离的束缚带让尼德霍格的半个身体与悬浮板分开，可他仍无半点动作。断面卡在了他的胸口位置，不仅有烦人的气闷，同时也遏制了他的活动。

密密麻麻的雷声渐小了，冰山摩擦地面的声音愈发渐大了。然后猛然“轰——”的一下，仿佛所有的渐熄声都是为了此刻的爆发，响彻深渊的雷声重新让封七衡的心脏跳动，伴即而来的是不可遏止的下坠，冰山开始崩溃。

冰山撞上了凸露地表的冰层，坚若磐石的冰层并不像冰棘林那样脆若薄纸，仿若世纪碰撞的双方都有了片刻的喘息。封七衡看准这个机会，脱离冰山的一刻身体与悬浮板断面脱离，空中飞行的途中抓住板身，纵身一跃爬到板上，受到影响的束缚带此刻像是完成最终任务的战士一样从空落下，了结了它的生命。

“我抓住啦！我抓住你啦！”封七衡大喊。

封七衡将自己作为尼德霍格和悬浮板中间的束缚带，手臂牢牢锢住尼德霍格的身体，垂落的长发如瀑布般倾泻，发丝钻进鼻子里弄得他痒痒的。高空的坠落摔得他头昏脑涨，身体在板上打滑，不安稳的悬浮板像是缺少方向盘没装刹车的汽车，飞驰在冰层上，释放被禁锢住的灵魂。

下降的坡道让载着封七衡的悬浮板冲破密集的冰雾，现在它已称不上“悬浮板”这种未来含量极高的名称了，撞击和摩擦将它的底面擦的不剩什么，这是从过山车到无舵雪橇的强烈反差，极难掌握也是初学者历经的第一道考验。片刻之后，封七衡终于能够稳定雪橇沿着一条直线行进，其他功能仍有待开发。

水滴石穿，冰层被冰山磨掉了最坚固的部位，松动的像是砍下一半树根的巨树，不用再施加压力它自己就向着一个方向溃败。只不过撞击的冰山不再是完整的一块，如奔腾的狼群率先而动，随着光滑的冰层咬向雪橇上的两人。

封七衡所能做的，就是在努力控制方向之余避开滚落的冰块。冰山推动着整个冰层的碎裂，宛如冰河时代的绝迹，一米宽的裂缝破坏了冰层整体的美感，不断的变换路线让封七衡有些疲惫，身上的尼德霍格发出微弱的气息。

这大概就是最后的了，历时三个小时的奔跑终于要迎来它的尾声。

水滴打在他的脸上，干涸的嘴唇得到暂时的浸润。越来越多的水滴出现在视线中，他趴在雪橇上，飞溅的水滴从雪橇底打在他的脸上。

代表恒久的冰层表面化开了一层水，封七衡没有余力去搞清水从何而来，他只知道一件事——再往前温度或许会升高，那时应该不会再有冰山坠落了。

同时，衍生的信息还有一点，他回过头看向只在黑暗中露出一个轮廓的冰山，心中越发坚信这就是最后的冰山了。

封七衡死死抓着尼德霍格的身体，半个身体紧贴在雪橇上，他没有任何证据，但却有这种预感，接下来的事情会变的简单至极。

庞大恢弘的冰山卸去了它身上不完整的冰块，借助水流的冲力再度向前，以压扁他们为目标的动力冲撞向他们！

最后一道闪电在空中划破，凌厉的紫色变为惨白，借助短暂的照明封七衡看清了自己所能做到的所有事情。

他压低身体，将所有重量放在雪橇头。他放弃了转向，一昧的施加速度！

下一刻他证明了自己，三面宽的冰翘将他们甩到空中，划出的弧线在空中静止，转瞬之间，他将尼德霍格抗在肩头，另外一只手抱住雪橇，最后一个原石被按在绑在雪橇板顶端的那个冻结的机械腿上，刚刚的水滴就是从这个解冻的机械腿上发出的。

可毕竟受到了损伤，机械腿仍断续的不运作，他们已经过去了抛飞的顶点，下落的趋势变得势不可挡。

封七衡心中淡然，所有的一环都不能出错，但他已经尽了人事，其他的只能各凭天命了。

黄黑的离子束在下落的一刻爆发，所有的行动都被停在高空。他在停滞的瞬间转过身将雪橇板甩向靠近的冰山，随后整个人撞了上去。

手脚作为缓冲，封七衡在空中调整了姿态，疼痛在此时是次要的，他还有着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双脚踩在板上，从客观来说他整个人此刻跟冰山垂直，雪橇板增大受力面积，在碰撞之时强有力的撞出，陡峭的坡度近乎垂直，他所寻找的就是这个。

下一个拐点预计在八秒后，封七衡屏住呼吸，一手按在尼德霍格后脑将她贴到自己脸侧，所有的准备工作全部完成，他看准了时机翘起板头随即一跃而下！

他借助了冰山的高点作为势能，两次的抛射让他看清所能达到的上限高度，可这仍旧不够，他还需要更快的速度和更高的高度，一个足以让他们脱离冰山范围的高度。现在，机会来了，借助冰山的势能转化而成的动能足以将他们如炮弹般射出，而这份……则在冰山陡峭的冰面上。

风声在耳边肆虐，封七衡听天由命般闭上眼睛，他的脑中重现出最后一刻闪电划过的景象，那是在冰翘后的模糊点内，一个彻彻底底外翻的完美跳台！

深呼一口气，耳中变得安静起来。

倒计时8秒前。

半人高的碎冰密集散落到冰面上，需要大弧度绕行。

……

5秒前。

飞溅的冰片可能会改变雪橇板的方向，需要调整重心。

……

3秒前。

最后的平滑冰面，压低板头做最后的冲刺。

……

1秒前。

封七衡猛然从冥想中醒来，耳中变得嘈杂起来，急速后退的湛蓝色冰面上蒙上一层冰纱，牵扯的重量在毫秒间增加，随即，冰纱被扯开露出那之后的深幽。

他还在攀升，高度已经远远超过前两次的上限。

他定定的注视着远方，所有的事物都在不断缩小在视野里，一切都显得那么渺小深远。

回过头去，最后的冰山发出不甘的怒吼，定格在时间上，挡住历史滚滚的洪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