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身世(1 / 1)

郑福松只觉心头“咯噔”一声,连脸上火辣辣的疼痛也忘记了,大惊道:“什么?那……那怎么会,这是从何说起?”

诸浩奕道:“爹娘便似你和酉姐一般,自幼同门学艺,在咱们这个年纪上也便成婚,何以婚后三十余年没有子嗣,到得二人都年过五十,又突然有了我,这不是大违常理么?”郑福松道:“这个小弟确曾甚感奇怪,但他二老皆是学武之人,年过五十生育倒也非什么难事。”诸浩奕道:“是,我原来也只是奇怪,直到一年半前,王伯染了风寒,爹爹差我上集为娘亲抓药。我做事向来毛手毛脚,竟然忘了带银两,待我返家去拿,居然歪打正着听到爹爹和娘亲在偏厅说话,本来为人子偷听爹娘说话确是大不孝,只是那时他们对话的内容实在让我大感惊奇,于是当下我悄悄伏在窗外,大气不敢喘一声,只是侧耳倾听。”

诸浩奕一边回忆一边道:“我只听爹爹道:‘兰妹,你的伤还好吗?’娘亲叹道:‘你也知道,三十年的老毛病了,也怨我那时年轻气盛,贪功强练。’我更感好奇,我原知道王伯每月都要为娘亲抓药,只是不知道原来是为了调理年轻时练武遗下的内伤,而且竟有那么久的年头。只听爹爹也叹了口气,语声亦甚是萧索,他道:‘这也难免,咱习武之人,那个又不是力求精进了?只是没想到你练那‘周天功’一个岔子,真气逆行竟致任脉脉气失调,从此成不可逆之伤,每月还痛得很么?’又听娘亲道:‘一开始确也是痛不欲生,后来久了也习惯了,而且有你那方子调理,也好的多,只是苦了你,没了子孙满堂的福气。’她明明想要说笑,话语中却十分无奈。我听到这差点惊叫出声,死死捂住自己嘴巴,脑子里却不住在想:‘那是什么意思?怎的没了子孙满堂的福气?那我又是怎么来的?’其实想到这,我心下已隐隐猜到大概,只是我实在是一万个不愿意去想,原来我竟不是爹娘的亲生孩儿这种可能。”

郑福松听着诸浩奕话中流露悲伤,于心不忍插口道:“浩哥,也许……也许你不是师父同师娘所生。”其时社会中有身份的男子,三妻四妾确是再寻常不过,便如他的父亲郑芝龙回到福建后,又纳侧室庄氏、林氏等四五人。诸浩奕摇了摇头,苦笑道:“决计不是,你也知道爹爹的为人和他们夫妻二人的感情,他怎生可能又会再娶?”郑福松原也只想试图安慰,若要说师父纳妾,连自己也实在不信,只能叹一口气,道:“那说的也是。”

诸浩奕道:“我正胡思乱想,只听爹爹温言道:‘兰妹,我对你的心,那叫做“生则同衾,死则同穴”,莫说咱们已经有了奕儿,便是真的没有子女,那又如何?’娘亲的语气也柔和了几分,笑道:‘风哥,你这把子年纪了,还这般说嘴,不臊么?你的心我当然知道。只是奕儿的身世,那……那位大人又是如何计较的?我只是担心他到时候会难以接受。’听到这里,我只觉得胸前似被打铁的铸锤当着心口一记猛击,他们后面又说什么‘还没到时候’、‘那位大人’什么的,我是全然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溜回了自己房间,拿上银两去抓了药,只是那时失魂落魄之下,竟用了大半天时间,药也抓的是驴头不对马嘴,错了几味,为此还挨了爹爹的板子,哈哈,哈哈。”

郑福松听他干笑几声,心下更是一阵酸楚,轻声道:“浩哥,那你准备怎么办?寻找你的亲生父母吗?”诸浩奕叹道:“倒是让你看笑话了,其实时隔许久,我本已想通很多,只是适才回忆当时,又有些触景生情罢了。”他摇了摇头,似是在驱走悲伤的心情,又道:“其实我后来想,他们话中几次提到‘那位大人’,看来我的身世里面实有不小牵连,爹娘这么多年不曾知会于我,必定有他们的苦衷,是以他们既不提,我便不会去问。古人云‘亲恩不及养恩重’,我即便不是亲生,爹娘这近二十年的养育之恩,对我确是视为己出,便是将来我寻得双亲,诸家爹娘仍是我的亲生父母一般,这一点上,只要我诸浩奕一息尚在,绝无改变。”

他这“绝无改变”一句说得实在斩钉截铁,郑福松听得心头火热,大声道:“浩哥,你这样的好汉子,小弟有幸与你相交,只觉得三生有幸,师父师娘又怎会不以你为生平之傲?”诸浩奕微笑道:“好了,你也莫捧我了。福松,你脸还痛么?”郑福松笑道:“小弟皮糙肉厚,绝无干系。”诸浩奕听自己这比姑娘还俊的师弟说什么“皮糙肉厚”,心下不禁莞尔,面上却只是淡淡道:“福松,你先前那般想,我却实是不以为然。”郑福松恭谨道:“是,福松原要请教浩哥的高见。”

诸浩奕微微一笑,道:“爹爹说我是太没规矩,我看你便是太过守礼,有事也显呆板了。你知道我义父的事么?”郑福松笑道:“艾先生这‘西来孔子’之名,咱福建的读书人可没有不知道的,家父也与天主教颇有渊源。”

原来一十八年前,艾儒略受叶向高所托,似是传教,实为托孤,老首辅口中的故友,便是诸氏太极门掌门诸长风,当年襁褓中的婴儿,被其收为义子,这婴儿后来便是诸浩奕。闽地位处大明东南,交通沿海,自古风俗放逸。艾儒略得叶向高鼎力支持,他以《中庸》中“天命之谓性”为题,开讲论道,迅速在福建士大夫群体中树立声望。至崇祯十年,崇祯皇帝纳谏,以教义“合儒抵佛”为由,发起对天主教的巨大打压。福州知府吴起龙张榜禁教,大肆搜捕,史称“福建教案”。艾儒略以探望义子之名,投奔诸长风,于泉州府避难。两年后教会得到恢复,艾儒略重回福州,任耶稣会中国南部教区副主教,管理南部六省的所有教务,声望到达顶峰,他学贯中西,又广收门徒,是以时人称其为“西来孔子”。而郑福松的父亲郑芝龙,少年时于香山澳交际葡人,受天主教洗,名尼古拉。艾儒略是意大利罗马教廷嫡传,是郑芝龙钦慕已久的教中大能,是以郑福松虽不入教,对艾儒略亦是素来憧憬,十分敬仰。

诸浩奕笑道:“是了,伯父也曾受洗入教,我倒忘了,不过这便更好。咱们都知道伯父在海外建功立业,抗击红夷,都道那红夷蛮横凶暴,十恶不赦?福松,我且问你,伯父受洗之时,引他入教的不也是所谓‘红夷’之人么?我义父德高望重,然他不也是红夷之人么?”原来来华欧洲人大多皮肤泛红,时民间多蔑称其为“红夷”。郑福松被这么一问,登感大窘,他自幼读书,也称得上出口成章,颇具机变,此时竟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诸浩奕又问道:“福松,你又怎么看待满清?”郑福松听得“满清”二字,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鞑子凶狠残暴,嗜血好杀,又欲占我汉人大好河山,对他们自当是除恶务尽,绝不手软。”诸浩奕哈哈大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早也知道你会这般说,你自然是你父亲的好儿子,是我爹爹的好徒儿,若是我问他们,想来他们也会似你这般答。可我觉得你们这话说的却不全对。”郑福松听他这番简直大逆不道的话,只惊得张大了口。

诸浩奕也不去管他,继续道:“其实这里面的道理,原也是极简单不过。只是爹爹在武林中手掌一派,你父亲则是抗清名将,到了他们这等身份地位,一言一行皆含极大干系,国家大义已是高于一切,反而最简单的道理却不懂了。我来问你,都道鞑子凶残好杀,然有道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为军者受上之命,不论是破城掳掠,又或是杀我汉人,皆是受命而行,也是天经地义,难道每个鞑子天生便爱杀人么?纵非其所愿,他们又有什么法子?”郑福松涨红了面庞,心里总觉不妥,却也不知如何出言以驳。

诸浩奕道:“将来若你继承父业,上阵杀敌,对敌人自然不能心慈手软,战场厮杀,本就你死我活,不杀敌人,便要被杀,又是保家卫国的大义所在,什么是不是其本愿,自然也顾不得了。只要那时你每剁下一个鞑子的头颅,在心里默念一句,怪只怪你们投错了胎,也就罢啦!”郑福松一怔,说道:“这也不必,小弟生性慈悲,给敌人留个全尸也好。”二人对视一眼,齐声大笑起来。

诸浩奕又收起笑容,说道:“咱们就不论这些兵士,鞑子也是人,自有老弱妇孺,这些人又何罪之有?若你攻下鞑子城池,难道对这些这些手无寸铁之人,也一并屠杀干净么?”郑福松大声道:“如此行为和鞑子又有何异?自是万万不能。”诸浩奕摇头道:“年前李闯破洛阳城,屠户十万有余,烹福王于‘福禄宴’,此般暴行,实在让人毛骨悚然,居然只因他少年时行乞于河南,受人羞辱,便一件如此小事,最后竟至于此。那边疆的军士,怕有大半的亲人好友都曾遭鞑子所害,实在是仇深似海,有了这层缘故,若在我军胜利破城之际,全城的鞑子连同老弱妇孺,那里还能有幸?”他想象着那般城破屠杀的人间惨象,话中流出大大不忍,郑福松想了又想,开口道:“那浩哥说怎生为好?”诸浩奕沉吟半晌,长叹一声,道:“世上太多的事,原也没有法子,只盼你那时御下有方,少造无谓杀孽。”郑福松道:“是,是。”两人各自默然无语,望着湖面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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