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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幕 雨落狂流之暗 A Dark Rainy Nigh(1 / 2)

可楚子航不想忘记,因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他还记着那个男人了。如果他也忘了,那个男人会像根本不曾存在过。

那个男人说过,如果有一天他死了,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件东西能证明他的存在,就是流着他一半血的楚子航。

楚子航站在窗前发呆。

雨噼里啪啦打在窗上,操场上白茫茫一片。

下午还是晴天朗日,可随着下课铃响,眼看着铅色的云层从东南方推过来,天空在几分钟里黑了下去。跟着一声暴雷,成千上万吨水向着大地坠落,像是天空里的水库开了闸门。

足球场上车辙交错,草皮被翻得支离破碎。原本私家车不准进校园,但是这么险恶的天气,家长都担心自己孩子被淋着,几个人强行把铁门推开,所有的车一窝蜂地拥进来。半小时之前,操场上热闹得像是赶集,车停得横七竖八,应急灯闪着缭乱的黄光,每个人都死摁喇叭,大声喊自己孩子的名字。瓢泼大雨中,学生们找不到自家的车,没头苍蝇一样乱转。

现在所有人都被接走了,教学楼里和操场上都空荡荡的,“仕兰中学”的天蓝色校旗在暴风雨里急颤。

像是曲终人散。

教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灯光惨白,而外面黑得像是深夜。这种天就该早点回家。

他掏出手机拨号,把免提打开,放在桌上,默默地看着它。

电话“嘟、嘟”地响了几声后接通了,“子航你那里也下雨了吧?哎呀妈妈在久光商厦和姐妹们一起买东西呢,这边雨可大了,车都打不着,我们喝杯咖啡,等雨小点儿再走,你自己打个车赶快回家,或者打个电话叫你爸爸派车来接你。子航乖,妈妈啵一个。”话筒里果然传来清脆的“啵”声,而后电话挂断了。

楚子航收起手机,从头到尾他一个字都没说。他也没准备要说什么,他拨这个电话只是告诉妈妈自己没事,让她别担心,该玩接着玩。

所谓大人,有时候很愚蠢。孩子伸出手想去安慰她一下的时候,她还以为你在要吃的。

外面没车可打的,这么大的雨,出租司机也不想做生意,都早早开车回家了。久光商厦那边没有车,学校这边也一样,可妈妈想不到。姥姥说妈妈是个“毛头闺女”,没心肝的。楚子航也不想给“爸爸”打电话。“爸爸”是个很忙的人,不会记着下雨天派车来接继子这种琐事。但只要打电话提醒,“爸爸”一定会派司机来。“爸爸”是个优质、负责、有教养的好男人,很爱舞蹈演员出身的漂亮妈妈,爱屋及乌地也对他好,常挂在嘴边的话是,“子航啊,有什么需要就说出来,我是你爸爸,会对你尽义务的。”

有个有钱的“爸爸”要对他尽义务,听起来很不赖。

可楚子航觉得自己不需要。

教室门敞着,寒风夹着雨丝灌入,凉得刺骨。楚子航裹紧罩衫,把手抄在口袋里,接着发呆。

“楚子航?一起走吧,雨不会停的,天气预报说是台风,气象局发预警了!”女生探头进来说。她有一头清冽的长发,发梢坠着一枚银质的HelloKitty发卡,娇俏的小脸微微有点泛红,低垂眼帘不敢直视他。

“你不认识我?我叫柳淼淼……”女生没有得到回答,声音越来越小,蚊子嗡嗡似的。

其实楚子航认识柳淼淼。柳淼淼比他小一级,在仕兰中学很出名,初二就过了钢琴十级,每年联欢晚会上都有她的独奏,楚子航班上很有几个男生暗地里为柳淼淼较劲,楚子航想不知道她也没办法。

“我今天做值日,一会儿走。”楚子航点头致意。

“哦……那我先走啦。”柳淼淼细声细气地说,把头缩了回去。

隔着窗,楚子航看见柳淼淼家的司机打开一张巨大的黑伞罩在柳淼淼头顶,柳淼淼脱下脚上的绑带凉鞋,司机蹲下身帮她换上雨靴。柳淼淼躲在伞下,小心翼翼地走向雨幕中亮着“天使眼”大灯的黑色宝马。

“喂喂!柳淼淼柳淼淼!你捎我吧!”一个低年级的小子在屋檐下冲柳淼淼大喊。

“路明非你自己走吧!我家跟你又不在一个方向!”柳淼淼头也不回。

其实楚子航的家跟柳淼淼的家也不在一个方向,楚子航家在城东的“孔雀邸”,柳淼淼家在城西的“加州阳光”,南辕北辙,但是柳淼淼居然要送他一程。

低年级小子蹲在屋檐下,看着宝马车无声地滑入雨幕中,尾灯一闪,引擎高亢地轰鸣,走了。他站起来,脖子歪着,脑袋耷拉着,沿着屋檐慢慢走远。楚子航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也许自己能捎他一程。可那小子一缩头,拿外衣裹住脑袋,丧家之犬似的蹿进雨幕里。跑得还真快,在楚子航未来得及喊他之前,他已经啪嗒啪嗒地跑远了。

一道之形闪电在云层里闪灭,耳边轰然爆震。雨更大了,柳淼淼说得对,这不是一般的雨,是台风。楚子航忽然很想有个人来接他,否则他也只能和那低年级的小子一样啪嗒啪嗒地跑在冷雨里。他摸出手机,输入短信,“雨下得很大,能来接我一下么?”默念了一遍,确定语气无误,发出。

接下来的几十秒里他一直在数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咚咚……

“好呢好呢没问题!在学校等着,我一会儿就到!”短信回复,那个人的语气总是这么快活。

楚子航把来往的短信都删掉,给“爸爸”看到不好。他拎起脚下的水桶,把整桶水泼在黑板上。水哗哗地往下流,他抄起板擦用力地擦起来。

擦到第三遍时,外面传来低沉的喇叭声。楚子航扭头,窗外雨幕里,氙灯拉出两道雪亮的光束,照得人睁不开眼。

那是辆纯黑色的轿车,车头上三角形的框里,两个“M”重叠为山形。一辆Maybach62。

“Maybach”,中文译名“迈巴赫”,奔驰车厂的顶级车,比“爸爸”的奔驰S500还要贵出几倍的样子。楚子航对车不太热衷,这些都是车里的那个男人对他吹嘘的。

雨刷像是台发了疯的节拍器那样左右摆动,刮开挡风玻璃上的一层层雨水。车里的中年男人冲楚子航招手,笑得满脸开花。楚子航不明白他怎么老是笑得那么开心,好像一点烦心事都没有似的。楚子航背上“爸爸”从伦敦给他买的Hermes包,锁了教室门,检查无误,走到屋檐边,对着外面的瓢泼大雨犹豫了一瞬间。车里的男人赶紧推开车门,张开一张巨大的黑伞迎了上来,就像柳淼淼家的司机那样殷勤。楚子航看都不看他一眼,推开伞,冒雨走到车边,自己打开后车门钻了进去。

男人的马屁没有得到回应,愣了一下,扭头也钻回车里,坐在驾驶座上,把伞收好递给后座的楚子航,“插车门上,那里有个洞专门插雨伞。”

“知道,你说过的。”楚子航随手把伞插好,扭头看着窗外,“走吧。”

“衣服湿了吧?我给你把后排座椅加热打开?谁用谁知道,舒服得要死!”男人又开始吹嘘他的车。

“用不着,回家换衣服。”

“哦哦。”男人清了清嗓子,对中控台说,“启动!”

屏幕亮起,仪表盘上闪过冷厉的蓝光,凶猛如野兽的5.5升V12涡轮增压引擎开始自检,车里感觉不到丝毫震动,发动机沉雄的低吼也被隔绝在外。

“九百万的车,不用钥匙,这世界上只有三个人的声音能启动,一个是我,一个是老板,还有一个你猜是谁?”男人得意洋洋。

“不关心。”楚子航面无表情。

男人的热脸又贴了冷屁股,倒也不沮丧,麻利地换挡加油。迈巴赫轰然提速,在操场上甩出巨大的弧线,利刃般劈开雨幕,直驶出仕兰中学的大门。门卫在岗亭里挺胸腆肚站得笔直,表示出对这辆超豪华车和它象征的财富的尊敬。

楚子航不明白这些到底有什么可尊敬的,在这样的雨天里,你所要的不过是一辆来接你的车和一个记得来接你的人,迈巴赫、奔驰S500或者QQ都不重要。

“这么大雨,你妈也不知道来接你。”

“还好我上午没去洗车,无接触洗车,一次八十块,洗了就扔水里了。”

“你们学校那个门卫开始不让我把车开进来,我说我来接我儿子放学的,这么大雨淋一下就湿你不让我进去怎么办?费不知道多少唾沫。最后我给他说老子这车办下来九百万,市政府进去都没人拦,你个仕兰中学还那么大规矩?他一下子就软了,哈哈。”

男人一边潇洒地拨弄他的方向盘,一边唠唠叨叨。

楚子航从上车起就没搭理过他一句。他打开了收音机,播音员的声音比男人的声音让他觉得心里清净。

“现在播报台风紧急警报和路况信息,根据市气象台发布的消息,今年0407号台风‘蒲公英’于今天下午在我市东南海岸登陆,预计将带来强降雨和十级强风,请各单位及时做好防范工作。因为高强度的降雨,途经本市的省道和国道将于两小时后封闭,高架路上风速高、能见度低于三十米,请还在路上行驶的司机绕道行驶。”

他看向窗外,能见度真的差到了极点,五十米外就白茫茫的一片看不清楚,雨点密集得好像在空中就彼此撞得粉碎,落地都是纷纷的水沫。天空漆黑如墨,偶尔有电光笔直地砸向地面。路面上的车已经不多了,都亮着大灯小心翼翼地爬行,会车时司机都使劲按喇叭,就像是野兽在森林里相遇,警觉地龇牙发出低吼。

车速慢了下来,一辆跟着一辆慢慢往前摸索。前面车喇叭声响成一片,好像煮沸的水壶,无数刹车灯的红光刺透了雨幕,好像是堵住了。

“让我这V12发动机的车龟爬?”男人嘟囔,猛地转动方向盘,强行切入应急车道。

绝对漂亮的一切,好似一柄断水的快刀,把后面的车流截断。后面的奥迪车主急刹,锁死的轮胎在地面上直打滑。不刹车奥迪就得撞上迈巴赫的屁股,追尾的话算奥迪的全责,迈巴赫的修车钱值一辆奥迪了。就这么一刹车,车流里出现一秒钟的空隙,给男人挤了进去。

“你他妈的会开车么?奔丧呢?”

男人得意地冲楚子航挤挤眼睛,全然不在乎奥迪车主在后面大声咒骂。六米多长的超豪华车在他手里就像一条钢铁鲶鱼,恰到好处地摆尾,在车流中游动自如。不知道多少辆车被他超了之后降下车窗骂娘,背后一片尖锐的喇叭声。但那些司机也没脾气,超他们的是辆性能堪比跑车的超豪华车,开车的人又显然是个好司机。

男子龇牙咧嘴地笑。

楚子航不知道他有什么可开心的,跟着别人的车慢慢走会死么?就非要显摆他那辆车和那两下子,男人本就是个专职司机,开车好是应该的。

“妈的,真堵死了!”男人骂骂咧咧。

前面是两车刮蹭,司机撑着伞喷着唾沫大吵。这么恶劣的天气,交警一时赶不过来,大家都指是对方的错儿。就这么塞住了几十辆车,有几个司机下车去叫吵架的人把车挪开,又起了什么争执,推搡起来。其他人焦躁地摁着喇叭。

楚子航想把耳朵捂住,真乱,整个世界都乱糟糟的。

“傻逼啊?两台小破车有什么可吵的?反正都是保险公司出钱嘛。”男人骂骂咧咧的,“我送完儿子还有事呢……”

他探头探脑四处看,目光落在雨幕中的岔道上。上高架路的岔道,一步之遥,路牌被遮挡在一棵柳树狂舞的枝条里。有点奇怪,一条空路,这些被堵住的车本该一股脑地涌过去,但那边空无一人。楚子航心里一动,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只有他们看到了那条路,又或者别人都清楚那条路走不通。生物老师在课上说,动物有种认路的本能,沙漠里的野骆驼能清楚地知道什么路是错的,没有水泉,人赶它去走它都不走。

“那条路应该能上高架,不过现在高架大概封路了。”男人说着,车头却直指岔道而去。

距离近了,路牌上写着,“高架路入口……”后面跟着的是入口的编号,楚子航看了一眼,恰好这时一泼雨水打在前风挡上炸开,他没看清。

迈巴赫沿着岔道爬升,高架路延伸出去,像是道灰色的虹,没入白茫茫的雨中。

“真封路了,一会儿下不去怎么办?”楚子航问。

“能上来就不怕下不去,”男人毫不担心,“顶多给出口的警察递根烟的事儿。”

“广播里说高架路上风速高能见度差,让绕道行驶。”楚子航有点担心,外面风速不知是多少,尖利的呼啸声像吹哨似的。

“没事,”男人拍拍方向盘,“风速高怕什么?人家微型车才怕,迈巴赫62你知道有多重么?2.7吨!十二级风都吹不动它!你老爸的车技加上这车,稳着呢!放心好了!”

迈巴赫在空荡荡的高架路上飞驰,溅起一人高的水花,男人自作主张地打开音响,放出的音乐是爱尔兰乐队Altan的《DailyGrowing》:

Thetreestheygrowhigh,theleavestheydogrowgreen,

ManyisthetimemytrueloveI'veseen,

ManyanhourIhavewatchedhimallalone,

He’syoungbuthe'sdailygrowing.

Father,dearfather,you'vedonemegreatwrong,

Youhavemarriedmetoaboywhoistooyoung,

Iamtwicetwelveandheisbutfourteen,

He'syoungbuthe'sdailygrowing.

“不错吧?他们都说是张好碟我才买的,讲父爱的!”男人说。

楚子航哭笑不得,“你听不出来么?这首歌是女孩和父亲的对话,不是男孩的,你放给我听不合适。”

“生男生女有什么不一样?都是父爱嘛。”男人大大咧咧地,“你听得懂?我听人说你英语在你们中学里顶呱呱,竞赛得奖了……可你妈都不跟我说一声。这首歌讲什么的?”

“说一个父亲把二十四岁的女儿嫁给一个十四岁的富家子弟,女儿不愿意,担心等到丈夫长大了自己已经老了。但是父亲说自己的安排没错,他把女儿嫁给有钱的年轻人,等他老了,女儿就有人能依靠。”楚子航说,“但是后来那个富家子弟还没长大就死了,女孩非常悲伤,在绿草如茵的墓地上用法兰绒为他织寿衣。”

“什么鬼歌?一点意思都没有,这女孩的丈夫什么事没搞出来就死了?”男人果真不是感情细腻的生物,楚子航从小就知道自己亲爹是个糙到爆的主儿。

“咱爷俩聊聊天算了。”男人关了音响,“我跟你说了我们公司新盖的那栋楼了么?老板在里面装了蒸汽浴室和健身房,我们用都是免费的,里面的东西真他妈的高级……”

男人这辈子就是太啰嗦,所以那么失败……但他要是不啰嗦,也可能更失败。楚子航默默地想。

靠着能说,才把妈妈哄得团团转,直到哄得下嫁他。仕兰中学公认,楚子航帅得可以靠刷脸吃饭,这都靠妈妈的基因。妈妈年轻时是市舞蹈团的台柱子,一幕《丝路花雨》跳得好似壁画中的飞天,追求者如过江之鲫。最后从群雄中破阵而出的居然是这个男人,每天开着车等在舞蹈团门口接妈妈下班,纯靠一张嘴编织出美好的未来,把妈妈迷得神魂颠倒,终于在坐他车去杭州旅游的路上糊里糊涂答应下嫁他,也是那一次怀上了楚子航。直到在结婚证上摁了手印,妈妈才知道那车根本不是这个男人的,他是个给单位开车的司机。

政治课老师说得好,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样的男人撑不起绝色老婆的上层建筑。其实楚子航老妈一直就糊里糊涂的,也不贪图什么,只是男人太窝囊。

于是咔嚓,垮掉了。

离婚时,男人拍着胸脯对前老婆保证,说要按月赚钱养活他们母子,让老婆看看他也是能有出息的,等到他修成正果,必然登门再次求婚云云。他豪气得很,转头就去把国企里稳定的工作给辞了,出门找能赚钱的活儿。在劳务市场挂了三四个月之后,始终无人问津。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会的也只是开车,于是灰溜溜又去私企找开车的活儿。黑太子集团的老板看中他能耍嘴皮子,让他开这辆迈巴赫。司机得能说会道,这样老板自己不方便吹的牛皮可以交给司机来吹。

车是比以前的好了,薪水上却没什么变化,每月除掉他自己的花销,连只猫都养不活。

好在楚子航的绝色娘亲终于争气了一把,根本就没打算等他,以泪洗面几天后把楚子航往姥姥家一送,重新购置了化妆品,妆容妖冶地和姐妹们出去泡吧了。不到一个月,娘亲就给楚子航领回个新爹来。吃一堑长一智,这回娘亲挑男人用心思了,选了个千里挑一的。“爸爸”名下有三个公司,离过一次婚,无子女,求婚时信誓旦旦,绝对不再生孩子,把楚子航当亲儿子养。

有富爹美娘,自己全才全能,同学都觉得楚子航很极品。却没料到他背地里的人生远比别人想象的更极品。但这无法归功于他,是亲生爹妈太极品了。

“看不看DVD?有《怪物史莱克2》,不过是枪版。”男人停止了叨叨,大概总没回应他也觉得有点尴尬。

“不看,”楚子航犹豫了一下说,“周末我们仨要一起去看。”

这“仨”是指楚子航和富爹美娘三个人,跟这男人没啥关系。

这是“爸爸”定的规矩,“爸爸”工作忙,从早饭到夜宵都是留给客户的。但离过一次婚后,“爸爸”认识到家庭的重要,于是在日程表上固定地圈出周末的一天和家人共度。常见节目是买东西、看电影、丰盛的晚餐,饭后讨论楚子航的学业。“爸爸”非常严格地按日程表走,“家庭时间”从不少一天,也从不多一天,就像无论刮风下雨每周一早上九点他一定出现在公司的大会议室里,和高级主管们开周会。

楚子航一个继子,而且面瘫,少有笑容,何德何能就能和那些年收入百万的高级主管们一个待遇?都是因为老妈的缘故了。

“后座空调热不热?”男人又问。

“行了,别老像个司机似的说话!”楚子航心里很烦。

你是我爸爸!你明白么?他想问那个男人,明白么?

按探视权算你一个月只有一天能来探望我你还经常没空……即使你来了,坐在别人家里,你又能跟我说什么?当然其实你还是很能说的,你坐在“爸爸”17万买的马鬃沙发上,赞美那沙发真是好高级!我到底为什么要叫你来接我?因为没人接我么?因为你来接我们可以说说话啊!如果你实在说不出什么有深度的话来,就直白地淡淡地问问我最近过得好不好,开不开心吧……别给我打伞,那么殷勤,我不在意那个,你还想象柳淼淼家的司机一样跪在我面前给我换雨鞋么?我不需要司机,家里已经有一个司机了……你是我爸爸你明白么?

“给儿子当司机有什么丢脸的?”男人耸耸肩,他的脸皮厚如城墙,或者神经回路迟钝得赛过乌龟,“小时候我还给你当马骑呢。”

楚子航的心里微微抽动了一下,像是什么东西在里面裂开了,流出酸楚的水。他觉得累了,不想说了,靠在皮椅靠背上,望着窗外出神。

老是淡定地说出些让人添堵的话来……可不可以别提那些事了?

好些年以前……在那间十几个平方米的小破屋里,男人到处爬,男孩骑在男人的肩上大声说“驾驾”,漂亮女人围着煤气灶手忙脚乱……这些画面在脑海里闪灭,像是台破旧的摇把放映机在放电影。

天渐渐地黑了,路灯亮起。透过重重雨幕,灯光微弱得像是萤火。

“你妈最近怎么样?”男人打破了沉默。

“跟以前一样,上午起来弄弄猫,下午出去买东西,晚上跟几个阿姨泡吧喝酒,喝得高兴一起回来,接着聊到后半夜,第二天早晨又睡到中午。反正……”楚子航迟疑了一瞬,“爸爸老是出去应酬,没时间陪她。她这样自娱自乐,爸爸也觉得蛮好的。”

这些话说出来有点伤人。一个落魄的男人问起自己过去的女人,而女人过得很开心,根本就把他给忘了。

姥姥说妈妈从小是个没心肝的闺女,但是没心肝又漂亮,反而可以过得很好。妈妈早把以前不开心的事都抛在脑后了,觉得“爸爸”就是她第一任丈夫,他们青年结发婚姻美满,还有楚子航这么一个优秀的儿子,用中文说叫完美,用英文说叫perfect。

人总得接受现实,这个男人的影子已经在老妈有限的脑内存中被清空了。

当着这个男人的面叫另外一个男人“爸爸”对楚子航来说也不容易,他刚才还委婉地用了“我们仨”这说法。不过真叫出口了,也没那么别扭。这是他答应过“爸爸”的,提到他就要叫“爸爸”,而不是“叔叔”、“四眼”或者“分头佬”……虽然“爸爸”在楚子航心里的形象就是个梳分头的四眼仔或者戴眼镜的分头佬……但是楚子航这人死脑经,信守承诺,无论人前人后。

过了那么久,这男人也该习惯了吧?反正当年儿子的抚养权他也没出力去争取。

“好好照顾你妈。”男人说。

从后视镜里看去,他还算英俊却又有点老态的脸上没啥表情。

“嗯,按你说的,晚上睡前盯着她喝牛奶,她要是跟那帮姐妹聊天,我就把牛奶给她热好端过去。”楚子航说。

这是男人唯一要求楚子航做的事。真奇怪,把女人都给弄丢了,却还记得一杯牛奶……妈妈从小就养成每晚要喝一杯热奶的习惯,加半勺糖,这样才不会睡睡醒醒。如今她大概已经忘记多年以前的晚上是这个男人给她热牛奶喝,反正有这个男人之前有姥姥给她热牛奶喝,这个男人之后有儿子给她热牛奶喝。

好命的女人始终有人给她热牛奶喝。

“仕兰中学真他妈的牛,今年十七个考上清华北大的,儿子你努力!不要丢我的脸啊!”男人装模作样地关心楚子航的学习。

“‘爸爸’说不在国内高考了,出国读本科,我下个月就考托福。”楚子航冷冷地顶了回去。

丢他的脸?他什么时候真正关心过?永远只是嘴上说说。

去年有个合拍电影来这边取景,楚子航被选去当临时演员,这个男人听说了,信誓旦旦地说要来片场探班。

“我儿子拍片,我去端茶送水嘛!我开这车去,拉风拉爆了吧?”男人拍着方向盘,眉飞色舞。

于是休息时间,楚子航总有意无意地看向停车场。拉风的迈巴赫一次也没有出现,倒是“爸爸”的奔驰S500始终停在那儿,司机老顺戴着一副黑超,脖子比人脑袋都粗,满脸保镖的样子,人前人后叫楚子航“少爷”,搞得人人对楚子航侧目。

还有那次衰到家的初中入学典礼。时间恰逢“爸爸”和妈妈的结婚纪念日,他俩要去北欧度假。楚子航想了很久,给男人打了个电话说要不你来吧。男人很高兴,又有些犹豫,说那你妈和你那后爹咋办?楚子航沉默了很久后说你就说是我叔叔吧。男人丝毫没觉得削了面子,嘿嘿地说那你也得记得叫我叔叔别说漏嘴了……结果典礼上,楚子航是唯一一个背后没站家长的学生,他站在最拉风的第一位,校长授予他“新生奖学金”。他是那届仕兰中学的新生第一,本来他想给男人一个惊喜。

“唉唉,我真的没忘,可那天老板忽然说有重要客户来,要去洗澡,我只好开车带他们去,谁知道他们一洗就洗到第二天早上……”后来男人挠着脑袋,哼哼唧唧地解释。

楚子航隐约知道男人的“老板”是个什么样的人,也知道男人所说的“洗澡”是什么地方。

有同学跟楚子航说过,“我上次看见你家那辆迈巴赫停在洗澡城门口”,然后压低了声音,“那是做坏事的地儿吧?”

简直废话,装饰得和罗马皇宫似的门前,七八个短裙恨不能短到腰胯,低胸恨不能低到胸以下的女孩浓妆艳抹地迎宾,各式的豪车里出来各式的大叔,腆着肚子长驱直入。楚子航有一次路过,远远地看了一眼,想着黑夜里男人的老板和客户们在里面花天酒地,男人靠在他引以为豪的迈巴赫上抽烟,烟雾弥漫在黑夜里。

楚子航也没多埋怨他,男人就是这么一个人,过的就是这种生活。离楚子航的生活很远很远。

“出国不好,”男人哼哼唧唧,“现在都不流行出国了,国内现在发展多快啊,遍地都是机会。照我说,在国内上大学,考金融专业,再叫你后爹给你找找关系……”

仿佛一根针扎在楚子航胸口,他难受得哆嗦了一下。“叫你后爹给你找找关系”……做人可以有点尊严么?别那么厚脸皮行么?

“你闭嘴!”楚子航低吼。

“什么?”男人没听清。

“你闭嘴。”楚子航像只炸毛的小狮子。

“这孩子真没礼貌,我都是为你好。”男人愣住了,“你要多听大人的意见……”

“听你的意见有用么?听你的意见我将来能找个女孩结婚又不离婚么?听你的意见我能按时参加儿子的毕业典礼么?听你的意见我能准点接送他上下学么?听你的意见我只是要去叫后爹帮我找找关系!”楚子航从后视镜里死盯着男人的眼睛看,期望看到他的沮丧或者愤怒。

字字诛心。

很多人都以为楚子航不会说脏话,更别说尖酸刻薄,甚至在篮球场上对他犯规他都不会发火,只知道举手叫裁判。其实尖酸刻薄的话谁不会说?只要你心里埋着针一样的愤怒,现在他火了,想用心底的那些针狠狠地扎男人几下。这些话没过脑子就脱口而出。

“你还小,家庭这种事……你将来就明白了。”男人果然有点手足无措,伸手似乎想去拍一下后座的楚子航,却不敢,只能缩回来挠了挠自己的脑袋。

总是这样的回答,“你将来就明白了”、“你还小不懂”、“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骗鬼!当年这二不兮兮的两人离婚,楚子航还小,哇哇大哭觉得仿佛世界末日,男人就安慰他说“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爸爸妈妈只是不一起住罢了”、“星期天还带你出去玩”什么的。楚子航信了,相信家还是这男人那女人以及自己三个人的家,结果跟着妈妈进了新家的门,看见一位叔叔梳着分头穿着睡袍露着两条毛腿彬彬有礼地打开门,楚子航不知此人何方神圣,大惊之下就把手里的冰淇淋杵他脸上了。

都这么些年了,小屁孩儿都长大了,还骗?骗鬼啊!

“你够了!好好开你的车,我的事儿别管!一会儿到家你别进去了,免得‘爸爸’不高兴!”楚子航咬着牙,把头拧向一边。

“这话说得……我才是你亲爸爸,他不高兴让他不高兴去,他算个屁啊……”男人终于有点尊严被挫伤的沮丧了。

“他不是我亲爸爸,可他参加我的家长会,他知道周末带我去游乐园,他知道我的期末成绩,他至少生日会买个书包送我!”楚子航恶狠狠地把Hermes的包往车座上一拍,“你还记得我生日么?”

“你生日我怎么不记得?”男人急赤白脸地分辩,“你是我儿子,是我和你老妈合伙把你生下来的……一听说怀上你了我们就算日子,什么时候怀上的,什么时候预产期,眼巴巴地等你。你个死小子就是不出来,多呆了两个月!我怎么会不记得?你上过生理卫生课么?生孩子也有男人的功劳,你那么聪明还不是我把你生得好?”

楚子航气得简直要笑出来,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厚脸皮的男人呢?

“很辛苦?娶个漂亮女人让漂亮女人生个孩子……很了不起?”楚子航声音都颤,“我上过生理卫生课!生孩子女人要辛苦怀胎十个月?男人要怎么样?你辛苦在哪里?”

男人蔫了,声音低落下去,“我不跟儿子讨论生理卫生问题……”

“生下来了你辛苦过么?你管过我么?你到底为什么算我的‘亲爸爸’啊?就因为你和老妈‘合伙把我生下来’?就像生产个什么东西似的?‘亲爸爸’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告诉我。”楚子航心情恶劣到了极致,刚压下去的火又腾腾地往上冒。

“亲爸爸就是……你……流着我的血诶。”男人斟酌着用词,“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继承你懂不懂?你就是我的一半……我知道这些年我是没怎么管过你,我对不起你,但是老爹哪有不关心小孩的?我们血脉相通我们……”

“还共存共荣呢!”楚子航冷笑。

男人沉默了,楚子航也不说话,只听成千上万的雨点重重地击打在车顶。车里的空气温度好似一下子降了许多,连空调热风也吹不开。

隔了很久男人慢慢地叹了口气,一副老生常谈的口气,“所以说你还小嘛,你不懂。等你将来自己有孩子你就明白了,生孩子就像是把自己的一半给了这个小孩一样。你好像能感觉到他在哪里,就跟心灵感应似的。你肯定会经常关心他想着他,好像就是天然的,根本不为什么。再说了,人都要死的,我死了,别人都忘记我了,可这世界上还有你,你有一半是我。就好像我在世界上留了点什么东西。”

“你只会生,不养,别人养出来的,会越来越不像你的!”

“我……我也想养。”男人讷讷地说。

音响里传来低低的笑声,楚子航一愣,没听清是电流杂音还是CD机被不小心打开了。那笑声低沉,但又宏大庄严,仿佛在青铜的古钟里回荡。他一直从后视镜里盯着男人的脸,男人的脸忽然有了变化,青色的血管瞬间就从眼角跳起,仿佛躁动的细蛇,男人脸上永远是松松垮垮的,但此时绷紧了,好像红热的铁泼上冰水淬火。

楚子航从未在男人脸上见过这种表情,完全是另外一个人,骤然收紧的瞳孔里透出巨大的惊恐。

车门被人轻轻叩响。

“那么大的雨,谁在外面?”楚子航扭头,看见一个黑影投在车窗上。他想难不成是高架路封路,被交警查了?他伸出手去,想把车窗降下来。

“坐回去!”男人震喝。

铺天盖地的恐惧忽然包围了楚子航。他一眼扫到了时速表,时速120公里。谁能追着这辆迈巴赫在高架路上狂奔,同时伸手敲门?

敲门声急促起来,不是一个人,而是三个、五个、越来越多的人影聚集在车外。他们隔着沾满雨水的车窗凝视楚子航,居高临下。窗外有刺眼的水银色光照进来,把楚子航和男人的脸都照得惨白。男人扭头看着楚子航,竭力压制着声音里的颤抖,说,“别怕……儿子!”

敲门声变成了尖锐的东西在钢铁和玻璃上划过的刺耳声音,楚子航想那是影子们的指甲。

“这是哪里?”楚子航忍不住尖叫起来。

男人反手抓住楚子航的手腕,生生地把他从后座拉到前座,扔在副驾驶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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