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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幕 雨落狂流之暗 A Dark Rainy Nigh(2 / 2)

“系上安全带!”男人低声说。此刻他已经完全没有恐惧的神情了,他的脸坚硬如生铁。

油门到底,迈巴赫车身震动,昂然加速。几秒钟内时速达到180公里,而且还在继续,因为他们没能甩掉那些影子。四面八方都有水银色的光进来,灯光里不知多少黑影围绕着迈巴赫……沉默地站着……就像是一群死神围绕在垂死者的床边。他们一同睁眼,金色的瞳孔像是火炬般亮。楚子航痛苦地抱着头,蜷缩起来。

大脑深处剧痛,凌乱的青紫色线条像是无数蛇在扭动,仿佛古老石碑上的象形文字,它们活了过来,精灵般舞蹈。种种他在最深的梦魇中都不敢想象的画面在眼前闪灭,额间裂开金色瞳孔的年轻人躺在黑石的王座上,胸口插着白骨的长剑;少女们在石刻的祭坛上翻滚,发出痛苦的尖叫,好似分娩的前兆;黑色的翼在夕阳下扬起遮蔽半个天空;铜柱上被缚的女人缓缓展开眼,她的白发飞舞,眼中流下两行浓腥的血……

就像是在太古的黑暗里,看蛇群舞蹈,那些蛇用奇诡的语言向他讲述失落的历史。

“是‘灵视’,你的血统在被开启,这样强的反应,不知道是你的幸运……还是不幸。”男人握紧楚子航的手,“我总希望这一天……晚一点来的。”

不知过了多久,楚子航慢慢地抬起头,就像从一场一生那么漫长的噩梦里醒来。说不清那种感觉,就像一个近视多年的人戴上了眼镜,世界忽然变得异常清晰,视力、听力乃至于嗅觉都苏醒了。他茫然地看着男人,男人伸手轻轻地抚摸他的头顶,说不清是关怀还是悲哀。

“这是怎么了?我们要死了么?”楚子航问。

“儿子,欢迎来到,”男人深吸了一口气,“真实的世界。”

“真实的……世界?”

“刚才,还有待会儿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跟别人说,因为没有人会相信,他们会以为你疯了。”男人说,“其实活在一个不真实的世界里我觉得更开心一点,所以我总是想你最好晚点明白这一切。我总想离你远一点,这样就不会把你卷进来,但今天接到你的短信……我还是没忍住去接你……好吧,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一个老爹要想在儿子心里树立个人形象就得爷们一点,以前一直都没有机会。”男人舔了舔嘴唇,“这些家伙要给我一个舞台牛逼一把么?也不赖!”

楚子航听不懂,他想男人大概是吓傻了,怎么满嘴都是胡话?

迈巴赫已经达到了极速,275公里每小时,发动机转速表的指针跳入了危险的红区。男人把油门踩到底,紧握方向盘直视前方,前方只有水银般的光,什么都看不清,他们像是奔向银色的大海。苍白色、没有掌纹的手印在挡风玻璃上,“砰砰”作响。影子拍打着四面的车窗,力量大得能打碎防爆玻璃。

男人伸手从车门里拔出了漆黑的伞。

现在这个时候拿伞难道是要下车去跟那些影子谈谈?楚子航愣了一下,忽然看清了,那不是伞,是刀,修长的日本刀,漆黑的鞘,没有刀镡。那是柄虔敬的刀,楚子航看过一本叫《日本刀的知识》的书,在日本,刀匠只会在两种刀上不加刀镡,贫穷浪人的佩刀,或者敬神的御神刀。御神刀根本不会被用来斩切,刀镡无用,而这柄刀考究而复古的鲨皮鞘说明它根本就是件工艺品。

刀从鞘中滑出,刃光清澈如水。

楚子航傻了。怎么回事?男人不是个司机么?他就该是个陪着小心接送老板的废柴啊!可此时此刻他握着刀,看起来跃跃欲试,身上透出矛枪般的锐气……就凭那柄工艺刀?

“御神刀·村雨,注定会杀死德川家人的妖刀,听说过没有?”男人把刀横架在方向盘上,“原物早就毁了,他们重新用再生金属铸造,在祗园神社里供奉了十年。”

男人的手腕上青筋怒跳。他反手握刀,直刺左侧车门。长刀洞穿铸铝车门,嵌在里面,半截刀身暴露于外。男人猛踩刹车,速度表指数急降,车轮在地面上滑动,接近失控的边缘。浓腥的血在风中拉出十几米长的黑色飘带,又立刻被暴雨洗去。那些黑影来不及减速,左侧的一群被外面的半截刀身一气斩断,甚至来不及发出哀嚎。简单也纯粹的杀戮,就像是那些影子以时速250公里撞上锋利的刀刃。黑血泼满了左侧的全部车窗,甚至从缝隙里渗进来。楚子航抱着头,不停地颤抖。

御神刀·村雨,那是一柄仿制的工艺刀么?它被铸出来完全就是要杀人!坚韧的刀身能切开十几个人的骨骼而不折断。这种杀人方式……这男人,还有整个世界……难道都疯了么?

男人立刻把油门踩到底,轮胎和地面剧烈摩擦,发出了刺耳的噪音。这是“响胎”,动力已经超过了轮胎的极限,透过空气过滤仍能闻见轮胎烧焦的臭味。男人猛打方向盘,迈巴赫失速旋转,2.7吨的沉重车身把那些黑影扫了出去,撞击在路旁的护栏上,金属护栏发出裂响。

四面车窗玻璃都被涂上了黑色的血,又被暴雨冲刷。

简直是地狱。

剧烈的旋转中,男人伸手按住楚子航的头,掌心温暖。楚子航忽然想到小时候,男人女人和他还是一家人的时候,男人带他去游乐园坐旋转木马,也是这样轻轻按着他的头。

车身停下,整个倒转过来。男人一脚踩下,又是油门到底,迈巴赫如一匹暴怒的公野马,沿着来路直冲回去。车轮下传来令人心悸的声音,好像是骨骼被碾碎的声音……车身不停地震动,一个又一个黑影被撞飞出去。男人始终踩死了油门,没有半点表情。这辆车在他手里成了屠杀的机器。楚子航不敢相信这么个没用的男人,会忽然变成杀人不眨眼的恶鬼。

“别怕,死侍那种东西……没有公民权。”男人嘶哑地说,“他们不是人,所以法律不保护他们!”

一个黑影没有被撞飞,他比其他的黑影都高大,魁梧得像是个巨人。他用双手撑住了车头,被迈巴赫顶着急退,双脚在路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暴雨中他金黄色的眼瞳似乎燃烧起来。这一幕本该出现在“超人”或者“蜘蛛侠”的电影里,对于普通人来说,巨大的地面摩擦力会让他的关节脱臼、腿骨折断。

“去死!”男人低喝。迈巴赫顶着黑影撞在护栏上,男人换挡倒车,再换挡,加速,又一次撞上去,接着第三次、第四次,直到把那根护栏撞断了,黑影眼中的金色才黯淡下来,像是耗尽了油的枯灯。即使这样,他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男人调转车头,加速逃离,楚子航战战兢兢地从后窗看出去,那些被撞倒的黑影缓缓爬了起来,金色的眼瞳飘忽闪烁,默默地看着他们远去。

“那些……那些是什么人?打……打110!”楚子航畏惧地看着男人。

“没用的,你的手机大概没有信号。”男人低声说。

“至于什么人……解释起来可就费工夫了。”一会儿,他又说。

“别怕,儿子,一日是老爹,终生是老爹,老爹还是老爹,不是怪物。”男人看了楚子航一眼,立刻理解了儿子眼里惊恐的表情。

“放心放心,其实你爹我很能的,只不过露相不真人……”

看起来男人确实还是那个男人,至少他还是那么啰嗦。但楚子航看得出男人一点都不轻松。他满脸都是汗,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颤抖,身子躬得像虾米,眼睛死死盯着前方。

手机果然没信号。楚子航打开收音机,只有电流杂音。他再打开GPS,同样搜索不到卫星信号。一切的一切都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怎么会有那么多奇怪的人在高架路上?这条路上满是监控探头,发生了这样严重的事故,却没有路警赶来。他们好像进入了一个与世隔绝的空间,这个空间里只有高架路、暴风雨、黑影和这辆迈巴赫。

“简单地说,就是你的血统跟别人不太一样。”沉默了很久,男人给出了这个不太靠谱的解释。

“不要好像世界末日一样,血统不一样也不是多么丢人的事,你爹我血统也跟人不一样,没有我遗传你,你就很正常了。”

男人抓了抓头,“算了,先别说这个,以后有时间慢慢给你解释……其实出国也蛮好的,但是记得不要申请一家叫卡塞尔的学院,那学院里都是一群疯子。”

“我说你后爹会把家产留给你么?你可要千万看着他,别让他在外面包二奶……到时候就有人跟你抢家产了。”男人认真地说。

“你看过《印第安纳·琼斯》么?里面教授和他儿子很赞!我一生的梦想就是那样,老爸在前面开车,儿子在后面驾着机关枪扫射!”

真的不知道这个男人的内心世界是什么样的,这个时候他还能话痨,还有点眉飞色舞起来。

他们狂奔了十几分钟,按时速算已经跑了四十多公里。黑影们没有追上来,水银般的灯光也看不见了,楚子航狂跳的心率慢慢恢复正常,这世界上总不会有什么人跑得和极速的迈巴赫一样快吧?他们应该已经把那些黑影甩了四十公里之远。

“现在去哪里?”楚子航问。

“不知道,他们还在……还没走……因为雨还没有停,要找到出口。”男人依然踩死了油门狂奔。楚子航看得出,他的紧张一点都没有缓解。

雨还没有停?什么意思?雨和那些黑影又有什么关系?楚子航头痛欲裂。

路旁一闪而过的减速标志上显示前方一公里是收费站,亮白的灯光从一片漆黑中浮现。男人长出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应该到正常区域了。过了收费站你就下车走,看看有没有过路的车搭个便车送你回去,让你那爸爸给人一点钱就好了。”男人摸了几张钞票在手里准备付过路费,又伸手把嵌在车门里的刀拔了下来。

“你去哪里?”楚子航问。

“他们会追着我。”男人说,“别担心,你老爹真的很能的,还有这台车,900万的迈巴赫,不是闹着玩的,我跑得比他们快。”

什么时候了,还在炫耀自己的车?楚子航无语地看着男人。

“我跟你开玩笑的,你别当真。”男人笑,“不过真的没事,我还要去参加你的家长会呢。放心吧……儿子。”

迈巴赫没有减速,收费站越来越近,炽烈的白光让人觉得温暖,像是夜行人在迷雾中看见了旅社屋檐下的油灯,不由得加快脚步,到了那里就能放下一切不安。楚子航和男人都热切地望向前方。

车猛地减速,刹车片刺耳地嘶叫着。

“不……不对!”男人嘶哑地说。

楚子航也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前方的灯光透出的不仅仅是温暖,还有庄严和宏大,就像是……朝圣的人迈向神堂。

对的!那种渴望接近的心情不是在海里看见灯塔,而是虔诚的拜谒神的感觉!所以急欲亲近,急欲亲近神的光辉。

可是楚子航不信神,什么神都不信……在他看见那灯光之前。

他们停下了,可灯光却向他们逼近,那些放射在黑暗和雨水中的、丝丝缕缕的白光。

楚子航听见了马嘶声,他觉得那是幻觉。虽然很像马嘶声,可如果真的认可了那是马嘶声,那匹马该是何等的庞然大物!它的吼声沉雄,像是把雷含在嘴里吼叫,它的鼻孔里射出电光来。

“要听老爹的话,不要离我太远,也不要靠得太近。”男人扭头看着楚子航,“就像是小时候我带你放风筝。”

风筝从不会离开放风筝的人很远,因为之间连着风筝线。远离的那一刻,是风筝线断掉的时候。

楚子航点了点头。

“系好安全带!”男人全力踩下油门。

迈巴赫以最大的加速度冲了出去,冲向白光,直撞上去。水雾被斩开,楚子航忽然看清楚了,那白色的光芒中站着……

他的世界观崩塌了,以前他所相信的一切完全破灭,世界根本不是他想象的那样!

白色光芒中站着山一样魁伟的骏马,它披挂着金属错花的沉重甲胄,白色毛皮上流淌着晶石般的辉光,八条雄壮的马腿就像是轮式起重机用来稳定车身的支架。它用暗金色的马掌抠着地面,坚硬的路面被它翻开一个又一个的伤口。马脸上戴着面具,每次雷鸣般地嘶叫之后,面具上的金属鼻孔里就喷出电光的细屑。

马背上坐着巨大的黑色阴影,全身暗金色的沉重甲胄,雨水洒在上面,甲胄像蒙着一层微光。他手里提着弯曲的长枪,枪身的弧线像是流星划过天空的轨迹。带着铁面的脸上,唯一一只金色瞳孔仿佛巨灯一般照亮了周围。

北欧神话中,阿斯神族的主神,奥丁!

楚子航在一本书中读到过他的故事。现在他来了,一如传说中,骑着八足骏马Sleipnir,提着由世界树树枝制成的长枪Gungnir,穿着暗金色的甲胄,披着暗蓝色的风氅,独目!

他本该只存在于文字和壁画里!

迈巴赫轰然撞了上去,Sleipnir嘶吼着,四枚前蹄扬起在空中。四周的雨水全部汇聚过来阻挡在奥丁的面前,冲击在迈巴赫的正面。楚子航完全看不见前面了,迎面而来的仿佛是一条瀑布。迈巴赫巨大的动能在短短几米里就被完全消解,车辆报警,安全气囊弹出,这样才让楚子航的颈椎没有瞬间断掉。

水流把迈巴赫推了出去。Sleipnir八足缓缓跪地停住,奥丁把Gungnir插进湿润的沥青路面,以神马为御座。成群的黑影从奥丁的身后走了出来,像是一群要行弥撒的牧师,他们围绕在四面八方,一模一样的黑衣,一模一样的苍白的脸,一模一样的空洞的闪着金色光芒的双瞳。迈巴赫被彻底地包围了。看起来神明的战术也和人类类似。

“下车。”男人低声说。

楚子航迈动双腿,机械地跟着男人下车,和男人并肩站在雪亮的前大灯中,男人一手提着长刀,一手伸过来挽着楚子航。

“不要怕……虽然第一次看见的时候我也很害怕……可是怕是没用的。本来不想让你看到这些,可既然看到了,就不要错过机会。睁大眼睛!”

楚子航紧紧地握住男人的手,他从未觉得男人有这么高大,山一样不可撼动。天上地下都是雨,雨之外是无边的黑暗。脚下是宽阔的高架路,四面八方都是透明的水幕,仿佛世界上一切的雨都汇集在这片空间里,雨流和雨流之间并排挨着,没有空隙。

“你竟然敢撞向神的御座!”雨里传来奥丁低沉的声音。

“我是个司机,开车开得太多难免手滑。”男人淡淡地说,“我知道你们要的是什么,可以,交给你们没问题。”

他摸了摸楚子航的头,“去把后备箱的箱子拿出来,黑色的,上面有个银色的标记。”

后备箱里果然有一只黑色的手提箱,特制的皮面粗糙而坚韧,上面是一块银色的铭牌,刻着一株茂盛生长的世界树。

楚子航把手提箱交给男人,男人掂了掂,仍旧交给楚子航,看着奥丁,“我准备好了。”

“那么,人类!觐见吧!”

“以前你很多次都不听话,但这次一定要听我的话,”男人凑在楚子航的耳边低声说,“记得,不要离开我,却也不要靠得太近。但我说‘跑’的时候,你就要往车这边跑,千万别回头,千万别回头!”

“嗯!”楚子航颤抖着。

黑影们围了上来,裹着男人和楚子航前进,他们交头接耳窃窃低语,用的是某种古老的语言,仿佛吟唱仿佛哭泣,楚子航一句都听不懂,但脑海里那些蛇一样的线条正在苏醒,变幻无穷。忽然间他听懂了,那些透着渴望的亡者之音:

“人类啊……”

“又见到人类了……”

“那孩子的血统……”

“让人垂涎的鲜肉啊……”

“口渴……”

楚子航捂住耳朵,惊恐地四顾。那些影子的脸都是一样的,都没有表情,可每张脸上都写着太多太多的往事。

“你听到的,我也听到了。别怕,老爹在你身边。”男人低声说。

男人站住了,距离奥丁大约一百米,距离背后的迈巴赫也是一百米,恰好在中间的位置。雨水不停地冲刷着他手中的长刀。

“我觉得即便把东西给你,你也不会放我们走。”男人说。

他劈开双腿,湿透的长裤被冷风吹得飒飒地飘动,如一个街面上的流氓那么拉风。但是在神一样的东西面前流露出流氓气?

“我将许诺你们生命。”奥丁说,“神,从不对凡人撒谎。”

“变得像这些死人一样?”男人用拇指指着周围的黑影。

“不,你们的血统远比他们优秀,你们会更加强大。”

“没得商量?”

“凡是到过这国的人,便能再回归这国,因此来到这里的人必须每个都是神的仆人。”

“儿子,他们说你在市队里是中锋,很擅长突防?”男人凑近楚子航耳边。

楚子航紧张地点头。

“谈判破裂了,”男人说,“把箱子给我。”

他接过箱子,轻轻抚摸楚子航的头,“要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每一句,”他猛地一巴掌拍在楚子航屁股上,咆哮,“跑!”

楚子航想都没想,发疯一样掉头往车的方向跑。已经很长时间了,这男人说的话他再也不相信,可是在这个雨夜他握着男人温暖的手,忽然又变成了依赖父亲的孩子。

男人把手提箱扔向奥丁,仿佛是吸引恶狼的鲜肉,半数影子拥向手提箱,半数影子堵截男人和楚子航。他们的形体因为速度而扭曲,像是从地上跃起的长蛇,男人跟着楚子航一起往回跑,也许是因为人到中年,所以他没有楚子航跑得快,两人一点点拉开了距离。男人看着楚子航的背影越来越远,嘴角忽然露出一丝微笑,“跑得真快,小兔崽子。”

他猛地旋转,长刀带起一道刺眼的弧光,雨水溅开成圆。

楚子航听见后面有可怕的声音追了上来,血液从伤口里涌出的声音,骨骼在刀锋下断裂的声音,混在暴风雨里。

他居然听见影子们的哀嚎了,“痛啊”、“痛死我了”、“痛得像是要烧起来了”……绝望的、仿佛来自地狱的哀嚎。

浓腥却没有温度的血液溅在他背后,雨水都洗刷不掉。男人始终在他背后,他鼓足勇气扭头看了一眼,男人狮子般挥刀,一个又一个影子在刀光中裂开。

透明的气幕在雨中张开,男人在喉咙深处爆出高亢的吼叫,和那些黑影的私语一样来自浩瀚远古。

气幕笼罩到的地方,时间的流动慢了下来,似乎风和雨都变得黏稠了,黑影们也慢了下来,一切就像一部慢放的电影。只有男人自己没有受到影响,他返身挥刀,踏步、滑步,水花在脚下缓慢地溅起,影子们浓腥的黑血缓慢地溢出,都暂时地悬停在空气里,仿佛浓墨漂浮在水中。墨色里男人的刀光就像银色的飞燕。

楚子航从未想到一个男人会这么威风,而这个男人是他的父亲。

他终于扑进了车里,扭头冲着雨幕中大喊,“爸爸!”

忽然间,他有种奇怪的感觉……风筝线断了。

那是他和男人之间的风筝线,很长很长时间以来,他只有隔很久才会见到男人,但始终有一根线在他和男人之间。可现在这根线断了。

男人没有跟他一起往回跑。摆脱这群黑影之后男人已经折返,奔向了奥丁!

那些拿到箱子的黑影已经反扑回来了,男人的领域也扩张到笼罩了所有人。但奥丁没有慢下来,他拔出Gungnir,击出,闪电流窜。一瞬之间无数次刺击,这支神话里永远会命中目标的长枪,它的每一记突刺都带着暗金色的微光,弧形的光线围绕着男人,向着他的不同要害攻击,仿佛密集的流星雨。

男人根本不理睬黑影,他在流星中闪避,挥着刀旋转,踩着黑影高跳起来,劈斩!向着奥丁!向着神的头颅!

他背上忽然涌出鲜血,他坠落下去,落在黑影中。被他闪过的“流星”仿佛萤火虫回旋飞行,从背后击中了他。奥丁收回了Gungnir,黑影们步步逼近男人。

“儿子!开车走!”男人猛地回头对楚子航吼叫,他浑身蒸腾起浓郁的、血红色的雾气。

楚子航明白了,男人只是要把包围他们的那些黑影都吸引到他自己身边去,他用自己为诱饵。

“要听话!记得你答应我的事。”男人血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奥丁,却是在对楚子航说话,“如果我死了,我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东西只有你,你如果也死了,我在这个世界上就什么都没有了。”

“儿子,要相信老爹,你活下去,我们才有再见的日子。”男人活动着流血的胳膊,“你留在这里,老爹还有一些大招用不出来啊。”

“那台车很棒的,九百万的货色,他妈的花了那么多钱的东西,神都挡不住!”

楚子航对着没有钥匙的中控台,他明白了男人刚才跟他炫耀的是什么,这台车有三个人可以唤醒引擎,第三个是他。

“启动。”他说。

引擎咆哮。

“做得好极了,儿子!”男人举刀,声如雷霆。

楚子航倒挡起步,车飞速后退,男人偷偷教过他开车,用的就是这台迈巴赫,他们曾打开天窗奔跑在春天郊外的土路上。

迈巴赫撞击在一层看不清楚的雨幕上,旋转的风拍在车身上,四周水壁挤压过来,拼命吼叫的十二缸引擎达到了最大功率,却无法推动车身离开这里。

“嘿!神!芝麻开门啦!”男人咆哮着把长刀掷向八足骏马的马头,Gungnir再次击出,男人跃起,被无数金色流星包围。

水壁的力量瞬间减弱,迈巴赫咆哮着冲破了它,没入浓浓的夜色中。

楚子航的脑海里一片空白,机械地驾着车飞奔在雨中,车内音响不知何时又开了,女儿在和父亲对唱:

女儿,亲爱的女儿,我给你的安排并没错,

我把你嫁给豪门的儿子,

一旦我老去,他将是你依靠的男人,

他还小,但他在长大。

他忽然听懂了这首歌。

这就是男人要留给他的话。他是儿子还是女儿都不重要,男人把他送入了豪门,因为男人对自己的人生没有把握。男人希望儿子能过得好,将来有所依靠。

这是个永远生活在双重身份中的男人,他只在很少数的时候凶猛凌厉,在多数人眼里他是个没什么本事的男人。但是那凶猛凌厉的一面他又不敢暴露给儿子,于是他只能以司机的面目出现,偷空接儿子放学,他能做到的仅限于此。许多次他开着这辆迈巴赫等在校门外,可是看见那辆奔驰S500开进来了就缩缩头离开,他相信自己的“女儿”有了依靠,然后他远远地逃离了。

“你将来就明白了。”

现在楚子航已经明白了,男人呢……男人可能已经死了。

什么是死?

是终点,是永诀,是不可挽回,是再也握不到的手、感觉不到的温度,再也说不出口的“对不起”。

楚子航猛踩刹车。车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车停在雨幕中,横在空荡荡的高架路上。他打开天窗,靠在座椅靠背上,哮喘般大口呼吸,仰望天空。仿佛全世界的雨都从那个天窗里灌进来,坚硬的冰冷的雨抽在他的脸上,可他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痛,只有耳边穿插回放着男人的声音和那首歌。

“启动!启动!”他忽然对着中控台大吼。

引擎发出低沉无力的声音,这台车已经达到了极限,再也没法开动。

楚子航撞开车门扑了下去,逆着风雨狂奔。此刻他忽然明白,他是真真正正地要失去那个男人了。什么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东西,什么答应男人的话,他都抛在脑后了,他疯了,不怕黑影不怕奥丁也不怕Gungnir,他要去找那个男人。

大雨中小小的身影坐在迈巴赫的车顶上望着他远去,双眼闪动着淡淡的金色,哼唱着那支爱尔兰民歌。

2004年7月3日,0407号台风“蒲公英”在这座城市登陆,暴雨,十级大风,城里放了三天的假。

对于这座滨海城市里的人们来说,台风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因此没有人慌乱,反而是高高兴兴地在家享受意外的三天假期。台风天没法出门,全家人就其乐融融地坐在电视机前看综艺节目,父母正好借机弥补一下平时没空陪孩子的遗憾。

当然台风过境肯定会造成一些麻烦,譬如高架路虽然被及时封闭了,但依然有些司机把车开了上去。最后风速大到他们不敢开了,警车也没法上去接他们,只好通过手机让他们靠着路边护栏停下,把车窗关死,在暴风雨里硬熬一夜。多亏这种措施,没有车被飓风掀翻,只是车漆都在护栏上磨花了,发动机也进水了。一早风速降了,拖车就开上高架路一辆辆地往外拖。每个被救下来的人都狂喜,车坏了没什么,有保险赔,死里逃生什么都好,下了高架路就跟守在那里的亲人拥抱,年轻人们热吻,大爷大妈老泪涟涟,好不感人的场面。

最后守在出口的人一家家地离开了,只剩下一个男孩。他没有打伞,全身都湿透了,站在人群后面,盯着每一辆被拖下来的车看。他好像要冻僵了,嘴唇发紫,微微颤抖,可一直没动。最后所有拖车也都集合了就要撤离的时候,男孩走到负责的警察身边问:“没有了么?”

“没有了,”警察说,“没找到你家里人?别担心,高架路上的人我们都救出来了,没人受伤,没遇上肯定是错过了。回家看看吧。”

男孩的眼睛里好像有什么微弱的东西最终熄灭了。沉默很久之后,他慢慢地蹲了下去,双手撑着地面,不说话。

警察看不见男孩的脸,觉得他是在哭,于是想上去拍拍他肩膀安慰几句,一个男孩子,就算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也犯不着哭嘛,有困难找警察……

但他忽然止步了……他不敢走上前去,他清楚地看见男孩撑在地上的双手十指弯曲成爪,深深地抓进沥青路面里。他来不及想何以一个中学男生有这样可怖的力量,只是本能地感觉到那瘦削身体里爆发出的惊涛骇浪般的……悲伤。

2010年7月12日夜,这座城市又下起了雨。细雨绵绵。

南非世界杯决赛,西班牙对荷兰,街上空荡荡的,红绿灯孤单地来回变化。整座城市的人都聚在不同的电视机前,喝着啤酒,大喊好球臭球。

楚子航平躺在黑暗里,双手交叠在胸口,盯着屋顶的珐琅吊灯。隔壁传来妈妈和闺蜜们的尖叫,大概是进球了。她们已经干掉一箱啤酒了,再这么喝下去,这组漂亮怪阿姨就会穿着低胸的丝绸睡衣跑到花园里,手拉着手发癫。不过也没什么,随她们闹吧,偶尔发发疯也好。

今晚妈妈已经喝过牛奶了。

楚子航在背他的日记,他的日记不写在纸上也不写在电子文档里,而是写在大脑里。里面有很多的画面,一帧帧地过,有的是他骑在那个男人的脖子上喊着“驾驾驾”;有的是男人给他买的唯一一件值钱玩具,一套轨道火车;还有就是那个男人自评人生里最拉风的画面,两腿分立,提着一柄御神或者弑神的刀……每晚睡前,楚子航都会回想一次,回想每个细节,直到确认自己没有忘记什么。

“脑科学导论”的教员富山雅史说,人的记忆很靠不住,就像一块容易被消磁的破硬盘。过去的事情就像是画在沙地上的画,时间流逝,沙被风吹走,记忆模糊,最后化成茫茫的一片,再也无法分辨。富山雅史说这其实是人的自我保护功能,试想你能记住过去的每个细节,永志不忘,那么一生里最令你悲伤、疼痛、哀愁的画面就会不断地折磨你,你总也不能从过去的坏状态里走出来。

可楚子航不想忘记,因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他还记着那个男人了。如果他也忘了,那个男人会像根本不曾存在过。

那个男人说过,如果有一天他死了,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件东西能证明他的存在,就是流着他一半血的楚子航。

“爸爸,又下雨啊。”回忆完最后一个画面,楚子航轻声说。

雨劈里啪啦打在窗上,他缓缓阖上眼睛,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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