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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幕 蒲公英 Dandelion(1 / 2)

他推开门,仰头看着漫天的大雨,竖起衣领把脑袋遮住,拎着旅行箱一路狂奔出去。Panamera的车门弹开,他直冲到副驾驶座上,这才回头。隔着雨幕,落地窗的另一面,空调的风把最后一批小伞吹散,陈雯雯站在飞散的蒲公英里,好像会随着那些白色柔软的小东西飞走。她望着这边,在玻璃上呵气,熏出一片小小的白雾,三笔画了一张微笑的脸。

“明非,你一个人在国外辛苦不辛苦?”陈雯雯轻声问,并不看路明非,低头看着自己的餐盘。

“还好还好,我有个同宿舍的师兄叫芬格尔,还有个老大恺撒,都很够意思。”路明非的声音在Aspasia餐馆的每个角落里回响。

这栋建筑在解放前是一个法国商人的洋房,Aspasia买下来之后重新装修,保留了老旧的榆木地板,四面墙壁全部砸掉换成落地窗,屋子和屋子之间打通,楼板也都砸掉,抬头就是挑高八米的穹顶,近一百年历史的旧木梁上悬着一盏巨大的枝型吊灯。此刻吊灯是熄灭的,巨大的空间里亮着的只有路明非和陈雯雯桌上的烛台,也只有他们一桌客人。

恺撒老大,或者说Mint俱乐部,骚包地……包场了!

陈雯雯穿着那身路明非很熟悉的白裙,白色的蕾丝边袜子,平底黑色皮鞋,烛光在她身上抹上淡淡的一层暖色。

路明非一身黑色正装,佛罗伦萨风格的衬衣,还是珍珠贝的纽扣。这套行头搁在宝马车后座上,Mint俱乐部很人性化,按照恺撒·加图索先生一贯的着装风格安排了。

左手不远处,竖插着一艘巨大的古船,船首直顶到屋顶。那是一艘明朝沉船,Aspasia打捞上来,别出心裁地用作酒柜。

右边是一扇巨大的窗,窗外是林荫路,林荫路外是小河。雨哗哗地打在玻璃上。

路明非这辈子没有这么正儿八经地吃过饭,腰挺得笔直,好像有人在他的后腰里插了一根擀面杖,双肘悬空左叉右刀,切羊排的动作一板一眼。他这是担心弄皱了衣服要他赔。没有点菜的过程,忌口和爱吃的东西早有备案,侍者说接单之后,行政主厨亲自出马选定最好的几样食材,奶酪是在意大利某山洞里发酵了五年的,羊排保证来自6个月大的意大利本地山羊,鱼鲜取自日本横滨,总之每道菜都很牛,路明非虽然听不懂那些古怪的名字,但意思还是懂的。

每一道菜还搭配不同的酒,其实路明非对于这种酸涩的饮料兴趣不大,但这不是丢脸的时候啊,不是跟芬格尔吃饭啊!每一口吃的喝的……那是菜么?那都是品位啊!路明非端着架子吃,充满牛逼感。

“我开始以为你跟我开玩笑的。”陈雯雯抿了一口酒,“我在网上搜了这家餐馆,他们在申报米其林三星,价格高得吓人。”

路明非得瑟地点头:“正宗的意大利菜,比较小众,价格高点也正常。”

其实他对于意大利菜的了解仅限于披萨,但此刻男女对坐,烛光摇曳,窃窃私语,提什么披萨?那东西本质上跟肉烧饼有什么区别?当然得拿出点鹅肝、白松露、龙虾、黑海鱼子酱一类上得台面的玩意儿来说。

“酒真好,”陈雯雯说,“明非你在美国学会喝红酒了么?”

“哦……有的口感醇厚一些,有的果香味浓一些,多喝就喝出来了。”路明非舔了舔嘴唇,他们正在喝一瓶1997年产的玛高。

他对酒的了解来自芬格尔,宵夜时芬格尔偶尔点一瓶红酒开胃。但芬格尔每次点的都是酸得和老陈醋一拼的餐酒,在法国产地的地位好比中国乡下供销社论斤零打的散酒,至于什么拉菲拉图,什么玛高,波尔多五大名庄的酒,芬格尔看不都看,喝不起。

“没见过你穿西装,还挺很合身的。”陈雯雯看了路明非一眼。

路明非不由自主地腰杆又硬起几分。其实他在文学社毕业聚会上穿过那身韩版小西装,帮赵孟华扮演那个小写“i”,陈雯雯忘了。当然那身和这身没法比,这身是恺撒的标准,诺诺说恺撒对衣服挑剔到爆,不穿任何品牌的成衣,总在一家小裁缝店定做,那家店保留着恺撒从五岁到十八岁各个年龄段的身材纸模,想定衣服只要打个电话,堪称加图索家御用织造府。

“早知道是这种场合我该穿正式一点的。”陈雯雯又说。

“这样挺好啊。”路明非大着胆子,自上而下、从发梢到脚尖打量陈雯雯,心里惬意。

怎能不好呢?他记忆里,陈雯雯永远都穿着这件白得近乎透明的裙子,坐在阳光里的长椅上看书。似乎没了这条裙子,陈雯雯就不是陈雯雯了。

高中三年里,他即使凑得离陈雯雯很近很近,也觉得自己是在远眺她。她身边总有各种各样的男生在转,把她围了起来,那些男生都比他路明非出色,让他自惭形秽,挤不进去。如今还是这身白裙,陈雯雯肌肤上流淌着一层温暖的光,距离他只有五十……也许四十厘米,他抬头就能触到那双温婉的眼睛,闻见她头发上温和的香味,可以随便观察肆无忌惮,好像以前生物课上做解剖,老师要求他们一毫米一毫米地观察小青蛙……而以前围绕着陈雯雯的那些人在哪儿呢?哈!没有一个能挡在他俩中间,今晚这Aspasia……爷包场了!

音乐声若有若无,路明非蠢蠢欲动。

“这首歌不错。”路明非开始在艺术上装大尾巴狼。

“是Dalida的《IfoundmyloveinPortofino》,你也喜欢啊!”陈雯雯惊喜得眼睛发亮,“路明非……你变啦。”

路明非一愣,不由得低头,从纯银勺子里看自己的脸。变了么?拽起来了?不再是那个灰头土脸的小屁孩了?也会吃着意大利菜欣赏Dalida的歌了?

终于等到这伟大的一日,王八翻身了!

以前路明非最烦班里那些有钱的主儿,炫耀暑假全家出国度假,家里新买了什么房子,不经意地把身上的名牌Logo亮出来,下雨天里钻进自家的好车,挥手跟屋檐下苦逼地等雨停的同学说再见……多庸俗啊!可偏偏女生们不矜持,总被这样的少爷范儿唬得一愣一愣的,个个星星眼。不过有朝一日轮到自己得瑟,忽然发现原来这么惬意,简直飘飘欲仙呐!

路明非趴在桌上,这样距离陈雯雯的脸更近一点,蠢蠢欲动得即将飞起。

楚子航伸出颤抖的手,关闭了Panamera的引擎。车灯随之熄灭,车库里一片黑暗。

他无声地大口呼吸,积攒体力,直到觉得重新能动了,才打开车顶阅读灯,摘下墨镜,重新换上黑色的隐形眼镜。他下车,剥下联邦快递的制服,换上网球衣,在胸口抹了点灰尘。满头冷汗,头发湿透,这点不必伪装。对着镜子看,他确实像是从网球场回来,很累。

他穿越草坪时,隐藏式喷水管从地下升起,旋转着把水喷在他身上。水洒在身上的冷意让他觉得虚弱,眼前一阵阵模糊,剩下的体力不多了,大概还能支撑着走上几百米,要慎用。最好爸爸妈妈都别在家,这样就不会在客厅里被拦下来说话。

楚子航小心地推开门,愣了一下。妈妈蜷缩在沙发里,睡着了。通常这个时候她都在外面泡吧,跟那帮阿姨喝着威士忌或者白兰地大声说笑。今天不知怎么例外了。

睡相真是难看。这女人一睡着就很不讲究,不知道打了多少个滚,豪迈地露着整条大腿不说,丝绸睡裙上还满是皱褶,倒像是张抹布。她怀里抱着薄毯,像是小孩睡觉喜欢抱个娃娃。空调吹着冷风,温度还是楚子航临走前设的,可那是阳光炽烈的上午,现在是暴雨忽降的晚上。面对这样的老妈,楚子航不知道该给以什么表情。从沙发边走过时他闻到一股浓重的酒味,随手扯了扯毯子,把老妈盖好,转身上楼,直接进了卫生间。

把门插上,检查了一遍锁,确认不会有人忽然闯进来,楚子航无声地低喘着靠在门上,一手捂紧腰间,一手把球衣扒了下来。球衣浸透了冷汗,就在从车库走到家里这区区几十米间,右下腹上压着一层层的纸巾,下面的伤口已经有点结痂了,可一动又裂开,小股鲜血沿着身体流淌。他从吊柜里拿出医药箱,在里面找到了破伤风的疫苗、碘酒和绷带。

把被血浸透的纸巾层层揭开后,露出了简单包扎的伤口,包扎方式粗放得会让人觉得惊悚。楚子航用的是透明胶带,就是用来封纸板箱的透明胶带,上面居然印着企业商标。一时间他只能找到透明胶带,于是就像封个破纸箱那样把自己封起来,只要血不流出来,不让校工部的人看到就好。

楚子航咬着牙撕掉胶带,血汩汩地涌了出来,他用卫生纸把血吸掉,同时捏到了伤口里的东西。

一块尖锐的碎玻璃,大约有一寸长,全部没进去了。悬桥下坠的瞬间,他的腹部撞在了碎裂的玻璃幕墙上。因为及时爆血,龙族血统控制下的身体变得格外强悍,大量分泌的肾上腺素令他感觉不到疼痛。但爆血的效果结束后,疼痛报复似的加倍强烈。毕竟他还只是人类的身体。

即使隔着卫生纸触碰那块玻璃也痛得他抽搐。碎玻璃像是长在他的身体里了,是他的一块骨骼,拔掉它就像是拔掉自己的一根骨头。他把毛巾卷咬在嘴里,深呼吸几次,猛地发力……细小的血滴溅了半面镜子。

瞬间的剧痛让他近乎脱力,眼前一片漆黑,半分钟后,视觉才慢慢恢复。他看了一眼沾着血污的碎玻璃,把它轻轻放在洗手池的台子上。

用卫生纸吸血之后,他把一次性注射器插进上臂三角肌,注入破伤风疫苗,然后用酒精棉球直接擦拭伤口,虽然这无异于在伤口上再割一刀,但家用医药箱里没什么比酒精更好的消毒液了。染红了所有的酒精棉球后,伤口不再出血。他把云南白药软膏抹在一块纱布上,按在伤口上,以绷带在腰间一圈圈缠好。他换上一件白衬衫,把下摆扎进牛仔裤里,这样绷带完全被遮住了。

他在镜子里端详自己,看起来没什么异样,只是脸上少了点血色。

他把染血的棉球纸巾、注射器、碎玻璃全部收入网球包里,把地下的血迹擦干净,最后检查了洗手间的每个角落,确认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在这个屋子里生活的楚子航是另外一个人,跟卡塞尔学院没有关系,是个好学生,听话、喜欢打篮球、喜欢看书、无不良嗜好、更无暴力倾向、连喜欢的偶像都是“优质偶像”王力宏。有时候楚子航自己都觉得那样一个人苍白得就像纸人,可爹妈为拥有这样纸人似的“优质后代”而感到自豪。

如果他们看见这些沾血的东西,大概就不会自豪了,会觉得自己养了一个怪物。

没人喜欢怪物,楚子航并不怪他们,因此他扮出苍白好看的一面来。楚子航希望爹娘开心点儿,至于他们眼里的自己是真是假,并不重要。

卧室里始终有一只收拾好的行李箱和一个装手提电脑的提包,任何时候都可以出发。楚子航检查护照的有效期,提起行李下楼。

妈妈还睡在沙发里,紧紧地抱着毯子。

楚子航拿过一个抱枕,使点劲抽出毯子,同时把抱枕递到她怀里。妈妈抱着抱枕继续睡,微微打着鼻息。楚子航把毯子盖在她身上,四角掖好,坐在旁边默默地看她的脸。今天妈妈大概一天没出去玩,也就没化妆,这样看起来显得有些老,眼角有细微的皱纹。一个年轻时候太美的女人配上醉酒后的老态,会让人觉得有点苍凉。

要接受这样一个女人就是自己的老妈还真有点不容易,记忆中她对自己做过最靠谱的事就是把自己生下来。据“那个男人”说,那次她也想放弃,说生儿子会很痛吧,不如打掉算了。可惜她后悔时已经怀胎八月,医生告诫她说此时打胎纯属自杀,楚子航才得了小命。从楚子航开始听得懂人说话,女人就把他抱在怀里念叨,妈妈生你下来可痛了,要赶快长大了照顾妈妈哦;妈妈上班可辛苦了,要赶快长大赚钱养妈妈哦;世界上坏人可多了,要赶快长大保护妈妈哦……妈妈可脆弱了妈妈可累了妈妈吃的苦可多了……因为妈妈那么不容易,所以家长会妈妈没来,春游没人给他准备午餐,下雨天没人来接,发高烧的时候……妈妈倒是陪着他,只不过她对如何照顾发烧的小孩毫无经验,所以既没有喂药也没有喂水,而是摸着楚子航小小的额头说,头昏不?妈妈给子航唱首好听的歌吧!

从来没有人对楚子航许诺以保护,而他从小就觉得自己要照顾很多人。

雨打在玻璃窗上沙沙作响,妈妈翻了个身,无意识地踹了踹楚子航,楚子航帮她把毯子重新盖好。他估计自己走前没机会告别了,老妈就是这样没心没肝的,一睡就睡死,吵醒她她就会发脾气。

家里的雇工佟姨进来了,拿围裙擦着手:“子航,你要出门啊?”她看见了楚子航的箱子。

“嗯,学校小学期提前开课,通知回去报到。”楚子航点点头,“夜班飞机。”

“哎哟,怎么不跟你爸妈说一声呢?全家一起吃个饭,叫司机送你嘛。”

“昨天跟他们说了,‘爸爸’今晚有应酬。”楚子航说。

“你‘爸’今晚跟土地局的人吃饭。”佟姨说。她的意思是‘爸爸’要见重要的客户,迫不得已,所以才没有回来送他。

“嗯,没事。”楚子航说。

他并不怀疑,如果“爸爸”能腾出时间,一定会安排请他吃个饭的。爸爸在业务上那么成功,就是方方面面都应酬得好。他应酬楚子航也应酬得很好,礼物礼数都不缺,叫人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但楚子航觉得自己不需要被应酬,所以故意在出发的前一天才说,那时“爸爸”和土地局的晚餐已经改不了时间了。

“以后别让我妈在客厅里睡,会着凉。”楚子航说。

“不是不是,她刚睡,”佟姨赶紧说,“她刚才在厨房里捣鼓着煮东西,让我去超市买醋,我回来就看她睡下了。”

“煮东西?”楚子航愣了一下,真奇了怪了,“油瓶倒了都不扶”像是为老妈量身定制的俗语。

“糟!她不会用火,厨房里别出事!”楚子航一惊。

两个人匆匆忙忙地跑进厨房,劈脸而来的是一股焦糊味。满厨房都是烟,抽油烟机也没开,再浓一些烟雾报警器都要响了。楚子航一把关了煤气阀门,把全部窗户打开,烟雾略微散去,佟姨从煤气炉上端下一口烧得漆黑的锅,这口锅是德国进口的,不锈钢质,每天都被佟姨擦得可以当镜子用。

“这什么啊?”楚子航掩着鼻子。锅里一片焦糊,全部炭化了,看不清煮的是什么。

楚子航猜是安妮阿姨又带老妈去上什么“时尚厨房培训班”了,引得她对厨艺跃跃欲试。那种班很好玩的,一群挎着LV、Chanel、Gucci的阿姨由大师范儿的厨子手把手教做菜,要么是“椰子蛋白帝王蟹配婷巴克家族阿尔萨斯灰皮诺干白”,要么是“虎掌菌青梅烧肉配吉歌浓酒庄皇家干红”。老妈学完就回来给楚子航演练,楚子航每次面对骨瓷碟里的一堆面目模糊的物体,都会尝一点然后建议说,妈你要不要也尝尝看?老妈尝完就哭丧着脸说,上课时候我做的分明跟这不是一个东西!楚子航理解为什么完全不是一个东西,上课时有人把原材料备好,有厨师站在背后实时指导,这么做菜,就算是卖肉夹馍的陕北大爷也能做出地道的法国菜。

“洗不出来了,连锅扔了吧。”楚子航说。

“我明白了,你妈在煮饺子!”佟姨一拍大腿。

楚子航一愣。饺子?是指意大利pasta么?“上汤松茸意大利pasta配雷司令白葡萄酒”?这道上次失败了,之后老妈发誓再也不做了啊。

“上马饺子下马面,你妈是煮饺子给你吃。”佟姨说,“她是陕西人。”

楚子航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胸口,里面极深的地方有一小块微微抽动了一下。厨房的中央岛,不锈钢面板上散落着面粉,横着一根粗大的擀面杖……难怪老妈指挥佟姨去买醋,原来是吃饺子啊,上马饺子下马面,出门总要吃碗饺子再走。这道菜时尚厨房的厨子不会教她,只能是姥姥传的手艺,“芹菜猪肉馅手造饺子配2010年精选镇江香醋”。

难怪她没出去玩,还以为是因为下雨了,楚子航想。

他从锅里捞了一片面皮儿塞进嘴里,味道真够给力的,他鼻孔里一股焦味,好像给人当烟囱使过。

“吃不了了,还是倒掉吧。”楚子航说着,还是咽了下去。

他在水池里洗手,忽然又想起那个男人来。总觉得那个男人的一生很扯淡,看起来一副衰到家的模样,吹着不相干的牛,赔着笑脸给人开车,看着老婆抱儿子跑了,直到最后才暴露出那可怕的血统。其实凭着那男人的血统,很多东西都会唾手可得。

凌驾于世人之上的、杀人如斩刍狗的龙脉血统。

可牛逼到那份上了,为什么还要隐藏起血统来,伏低做小地伺候老婆哄老婆开心,过什么“正常人”的生活?

什么是混血种?是介于人类和龙类之间的异种,即便你所做的事关乎人类的存续,但你自己并不是个真正的人类,燃烧起血统的时候你的瞳孔和龙类一样是金黄的。黄金龙瞳里世界根本就是另一个模样,龙类杀伐决断,以实力决定地位,如果龙类的世界里有一张暴雪“天梯”那样的排行榜,这个榜单总被鲜血和死亡清洗。

一个王,总被新的王杀死。

可还是想要有个狗窝一样的地方可以回去么?想要有个……家?

“佟姨,记得提醒我妈每天喝牛奶。”楚子航打开冰箱,取出一盒牛奶给佟姨看,“就买这种三元的低脂奶,其他的她不喝,要加一块方糖,微波炉打到低火热五分钟,每晚睡前看着她喝下去。”

“知道知道,跟以前一样嘛。”佟姨说。她不太明白楚子航这个习惯,每次出国前都把这套程序重讲一遍,好像叮嘱什么天大的事儿。

“车我会留在机场的停车场,车钥匙和停车卡我塞在手套箱里,叫家里司机带备用钥匙去提回来。”楚子航说,“我走了。”

“子航你不跟你妈说一声?”

“我不太习惯跟人道别……每次送我……她就会对我猛亲……”楚子航拎起旅行箱,消失在门外的雨中。

“先生,要不要来这边,选一支配甜点的甜酒?”侍酒师神出鬼没地出现在路明非背后。

路明非心说你们真是……这时候鬼一样闪出来,瞎凑什么热闹?但不知道这是不是意大利餐的习俗,于是矜持地冲陈雯雯点点头:“我一会儿回来。”

侍酒师引他到那座古船酒柜的阴影里,一边指着那些金黄色的小瓶甜酒给他介绍,一边压低了声音:“包场这样的大手笔,是值得纪念的日子吧?上甜点的时候,要不要给女士来一份惊喜?”

“惊喜?多抹点奶油?”路明非没明白。

“《蜘蛛侠2》看过么?”侍酒师耐心地解释,“蜘蛛侠跟女朋友求婚,请吃饭,让侍者把钻戒放在香槟里……”

“嗦嘎!”路明非忽然大悟,真如醍醐灌顶。

这种牛逼又小资的场合,雨夜把两个人和整个世界分隔开,一顿精致的意大利菜,喝了一点酒,空气里浮动着Dalida的低唱,烛光洒在女孩白色的裙子上,难道不该蠢蠢欲动地……啊不对,是“情由心生”地说出什么重要的话来么?这根本就是为表白而准备的舞台啊!女孩在看着你,眼帘低垂,面颊绯红,聚光灯已经打在你身上,麦克都递到你手上了,观众就等喝彩了,你不说出什么感天动地的表白来,简直就是丧尽天良!

“戒指没有……这还没到求婚的份上吧。”路明非挠头。

“没事儿,有我们呐!比如把你们相识相知中最重要的一句话做在奶酪蛋糕的雕花上。”侍酒师有力地竖起拇指,“我们的服务是一流的!”

“哦!真是便宜实惠啊!”路明非眉开眼笑,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那请问你们奠定感情的那句话是什么呢?”侍酒师问。

路明非仰望屋顶,烛光照亮他的双眸,双眸中有隐约的火苗萌动,满脸桃花盛开。

侍酒师拿着纸笔,屏住呼吸等着。

“没有。”路明非叹了口气。

侍酒师抚额,不知道这位尊贵的贵宾是不善于言辞呢,还是太过羞涩呢?

“那就来个奥林匹克的五环标志吧!”路明非忽然说。

“哦哦。”侍酒师茫然地点点头。

路明非回到桌边,陈雯雯正玩着那枚浮水蜡,冲他盈盈一笑,没多说话。路明非也笑笑,一边攻克最后几块羊排一边等待那块有奥林匹克标志的奶酪蛋糕。侍酒师哪里懂路明非心里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他是想到高二的时候仕兰中学高中部运动会,他的项目是五千米长跑。没人强迫他报名,因为陈雯雯的项目也是五千米长跑,这个项目是男女混合的,路明非自负还有点长力,这样便能在陈雯雯面前显摆一下。没料到啊没料到,陈雯雯看起来弱不禁风,小学时候居然是田径队的,枪声一响只看见她“嗖”地窜出去,紧跟在徐岩岩背后跑,借着徐岩岩挡了一路的风之后,这姑娘在最后一圈发力,拿下了女生组第二名。而此刻路明非还差着一整圈,正在路上“哎哟哎哟”地磨蹭,他出发的时候就被挤倒了,膝盖在跑道上磨破了,落在了最后。五千米是最后一个项目,跑道上只剩下他一个人,其他人看完比赛都纷纷溜号了,路明非正在琢磨要不要干脆改变方向跑向田径场出口时,陈雯雯穿越整个田径场跑向他,跟他一起跑。“加油加油,我们文学社的都不能落下啊!”陈雯雯当时是这么说的,那时候她穿着白色的T恤,胸口是奥林匹克的五环标志,真是美好得让人想去依偎一下什么的。

多有纪念意义的事件!就当作定情好了!

他开始进入“前缘早定”的状态中,认定了其实是自己早跟陈雯雯眉来眼去而不是赵孟华。一切情圣都有这个潜质,看中什么漂亮姑娘就觉得是有前缘注定,好比贾宝玉那句经典的“这个妹妹我见过的”,简而言之就是发花痴。

“路明非,上次来接你的那个师姐这次没回来?”陈雯雯忽然问。

仿佛当头一盆冷水,花痴状态消退,路明非的脑海里浮起红发小巫女的影子,还有耳畔晃来晃去的银色四叶草耳坠。

“她跟男朋友出去度假了吧?”路明非低声说。

小巫女的影子还在一蹦一蹦的,像个装了弹簧的小木偶。唉,别蹦啦,现在不是你演女主角的场合,你的男主角是恺撒啦……路明非心里一团乱糟糟。

一个人会同时喜欢两个女孩么?路明非看过一篇心理学的文章说不会,段正淳是不会存在的,要是号称自己同时喜欢两个女孩,就是一个都不喜欢。那么诺诺和陈雯雯里他只能喜欢一个,而另一个就是青春期男性荷尔蒙的蠢蠢欲动什么的。选谁呢选谁呢?

路明非今年十九岁,光棍了十九年,很想认真地喜欢一个女孩。

是啊是啊,诺诺很好。她开火红色的法拉利,穿火红色的比基尼,她是罕见的“A”级血统,在混血种中都是佼佼者。她才二十岁,可是穿上高跟鞋就是能压住整场的小御姐,让每个人的视线都跟着她走,真不知道长到二十五岁她该华美到什么程度。而且她的心思百转千回,是一本你永远读不懂读不完又想读的书,要是能跟她在一起,你的一辈子都有事可做了,就是研究她,你还不必担心自己后半生的生计,小巫女看似也是个名门出身,而且很靠得住。

总之诺诺什么都好,跟她比起来陈雯雯只是普通女孩。但是诺诺离他太远,他是诺诺的小马仔,跟着诺诺鞍前马后,能配得上诺诺的只有恺撒。

你是选择天边的女神,还是近在咫尺的姑娘?

陈雯雯在看着你诶!她大概在等你说点什么!

别想啦兄弟!跟着小巫女混没前途的!再怎么不过是一曲觊觎天鹅的癞蛤蟆狂想曲啊!老话怎么说来着?十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呀!天上金凤凰不如枝头小乌鸦呀!想一想,现在只要说句表白的话没准就脱团啦!就是有女朋友的人啦!这辈子还没搂过女孩的腰嘞!还没有一块自己的情人节巧克力嘞!这么好的事情你不想么?只要说一句话!只要你一句话!九百九十八元八心八箭天然钻石项链属于你!数量有限赶快哟!拿起电话订购吧……

好像有点奇怪的东西混进脑子里来了……回到正确的轨道上……这么好的事情你不想么?只要说一句话!以后的情人节再不用跟芬格尔一起看《断背山》度过了啊!没准还有定情一吻赠予您嘞!看一眼烛光下陈雯雯温软如花瓣的嘴唇,你就敢说自己不蠢蠢欲动?

路明非心里有一千一万个小魔鬼在舞蹈。

妈的!就这样定了!人不泡妞枉少年!等个屁啊!等得黄花菜都凉了!什么雕花奶酪蛋糕?表白靠的是一张嘴啊!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桌子对面:“我其实喜欢……”

“镇静,不要把食物吐在我脸上。”桌子对面,路鸣泽淡定地切着金枪鱼腩。

不是路明非胖胖圆圆的表弟,而是和他做生命交易的魔鬼版路鸣泽。这小家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黑色正装配立领衬衫,蝴蝶领结,上衣兜里塞着蕾丝边的手帕,整个人和这家酒店的定位同步率百分百,让人觉得他本就是坐在这里吃饭的客人,素衣白裙的陈雯雯才显得不搭。

真是说魔鬼魔鬼到啊!

“我其实真没想吐你一脸,”路明非说到一半猛地举起餐碟,“我是想一碟子拍你脑袋上!”

“你思想斗争了那么久,我等得有点无聊,所以把你召来说说话。哦对了,生日快乐,哥哥。”路鸣泽举杯,抿了一口,忽然皱眉。

“波尔多五大酒庄里我最不喜欢玛高酒庄,因为它是波尔多产区的酒庄,可酿出来的酒却有点像勃艮第产区的。”路鸣泽闻着酒香摇头,“金枪鱼腩煎得正好,不过如果是我做,我会配松茸来调味不是松露,让我尝尝你的羊排……”

路明非一巴掌拍在他额头上把他推开,三口两口把剩下的羊排吞了。

“真小气,不就想吃你块羊排么。”路鸣泽说。

“让你也不如意一下,免得总是你牵着我的鼻子走。”路明非哼哼道。

“怎么会?你是我最重要的客户,在你剩下的三次召唤权没有用完之前,我都会忠诚地服务于你。”路鸣泽微笑,“不过别担心,我们不会强买强卖,这次不是你召唤我,是我主动的客户随访。”

“没什么事儿快从我眼前消失!我陪初……”路明非卡住了,陈雯雯并不是他的“初恋女友”。

“初次暗恋的女生。”路鸣泽及时给出正确的定义。

“滚!总之我跟美女吃饭呢,拜托你放我回现实世界好不好?看着你我能有食欲么?”

“我很喜欢这个餐馆的环境。”路鸣泽不理他,四下打量,“那艘古船和老旧的榆木地板很协调,但是设计师又用大理石和有机树脂板很现代地分割了空间,新与旧在这里格外地融洽,私密也开放,难怪他们收费那么高昂。”

“你叽叽歪歪什么呢?关你屁事,没事拜托你快滚。”

“我尤其喜欢这张桌子,看起来它是一个普通的位置,但是坐在这里的人视线四通八达,像是能掌握整个空间。”路鸣泽推开碟子和酒杯,双肘撑在桌面上,双手交叠顶住下巴,看着路明非的眼睛,“这是一个权与力的位置。”

“又来了……”路明非捂脸。

“你不喜欢?可你已经感受到权与力带来的快乐了,不是么?”路鸣泽微笑。

“什么权与力的快乐?是泡妞的快乐,你脑子烧昏了吧?”

“是不是从来没有这样的支配感?感觉胜券在握,把什么东西牢牢地抓在手中,不怕它逃走。”路鸣泽举起酒杯,“其实一瓶顶级的红酒和一瓶普通的红酒,工艺差不多,都是种出葡萄来,在橡木桶里发酵过滤,分装出售。但是前者的价格是后者的几千倍。很多人都没有能力区分顶级红酒和一般红酒的口感,必须对比着喝才能分辨出来,但是他们仍旧声称自己是热爱红酒艺术的人,并且热衷于收藏最昂贵的红酒。你知道这是为什么么?”

“炫富呗。”

“不,不仅仅是炫富。品尝最贵的红酒,让这些人感觉到自己掌握着权力。昂贵的红酒上附加着许多看不见的价值,酿酒师的精细,品酒师的称赞,以及时尚人士的吹捧,这瓶红酒价值八千块,并不是里面的酒值八千块,而是那些蜘蛛网一样延伸出去的、看不见的价值,它们远比酒本身值钱。”路鸣泽轻声说,“人类品尝这酒,就像啜饮权力的精华,鲜红的,和血的颜色一样。”

“拜托你能不能改掉有话不好好说的毛病?”路明非对这家伙的神棍语气很烦。

“你刚才开心了,我能感觉到。”路鸣泽说。

“好吧,你是我肚里的蛔虫,对此我没有意见,下次用力把你拉出来……”路明非恶狠狠地说。

“你开心是因为以前你仰视陈雯雯,和她一起值日,她对你笑一下,你都会觉得是弥足珍贵的记忆。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你坐在Aspasia的主座上,喝着八千块一瓶的红酒,吃行政主厨为你准备了一个下午的东西,外面停着一辆会送你去机场的豪华车,角落里的侍者在等你的任何暗示,譬如一个响指!”路鸣泽伸手在半空中,一个清脆的响指,“我要一杯热的伯爵茶。”

侍者无声地走到桌边,把琥珀色的茶水倒进玻璃杯中,好像根本没有觉察到这桌上的客人已经换了。

路鸣泽看也不看他,冷漠地挥挥手,侍者欠身后消失在光照不到的黑暗里。

“这就是权力,虽然是最渺小的一种权力,可是依然透着权力那股醉人的味道,”路鸣泽嗅着自己的指尖,瞥着路明非,“其实你已经嗅到了,对么?此时此刻陈雯雯对你而言是唾手可得的猎物,你掌握了权力,再也不用仰视她,相反你还会拿她和诺诺比较,她没有什么地方比诺诺强,她只是个普通的女孩。但是诺诺距离你太远了,高不可攀,你现在握在手中的权力还不够,你还是需要仰视诺诺,但是不需要仰视陈雯雯了,甚至你可以俯下身……”路鸣泽一顿,桌上一页纸巾无风而起,飘落在地上。

路鸣泽缓缓地弯腰,拾起纸巾,扔在路明非的面前:“把她捡起来,原谅她对你做过的一切。”

路明非的目光落在那页纸巾上,心猛地抽紧,纸巾上沾着淋漓的血,一个鲜红的心形,红得像是要滴到桌面上。

“你……还要么?”路鸣泽幽幽地发问。

“把这鬼东西拿走!”路明非怒了。

“是番茄酱啦……刚才不小心弄上去的。”路鸣泽耸耸肩,“玩笑……玩笑而已。”

“见鬼!”路明非摸着自己的胸口,连连喘气。

“不抓住权力,任何人都会自卑,就像没有鹿角的雄鹿,在鹿群里没有它的位置。”路鸣泽把玩着那把纯银餐刀,垂眼看着银光在手中翻转,“相反,掌握权力的人,曾经高不可攀的女孩会变成尘埃里的泥偶,高高在上的死敌也会对你跪地求饶,这就是权与力。你可以说它是魔鬼,但是每个人都会因为得到它而狂喜。尝到了甜头的人就会爱上这东西,渴望把越来越多的权与力握在手中。想没想过有那么一天,就像今天你面对陈雯雯,你会考虑是不是要俯身把诺诺捡起来,因为对那时的你来说,她也只是尘埃里的一个泥偶。她再也不能捉弄你,不会一脸骄傲,甚至她哭着求你,你都不会动心。那种权与力……对你而言唾手可得,只要你愿意。”

路明非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噤,完全控制不了,就像是有一条冰冷的蛇在胸口游过。虽然路鸣泽确实很捣蛋,但绝大多数时候,路明非还是把他看作自己这边的,对那份交易生命的契约,心底里也将信将疑。可是说出这些话的时候,路鸣泽幽深的瞳子里跳荡着妖异的金光,淡淡的语气中藏着冷笑的妖魔。

对整个世界、一切世人的……嘲笑。

真会有那一天?就算诺诺哭着求自己,自己也不会动心?不可能吧?以小巫女那个死倔的性格,她要是哭,太阳都从西边出来了,快乐王子都他妈的心碎了,和尚都还俗了,自己还能一颗红心不动摇?太扯淡了吧?自己就算修炼什么太上忘情的秘籍就能修得这么拽?不不不,不可能,绝不可能!

“呸呸!”路明非往手心里唾了两口,伸向路鸣泽,“来吧!唾过了,权与力,拿来吧。”

路鸣泽愣了一下,笑了:“可以啊,你求我就可以。”

“求求你了,弟弟,给我权与力呀,我好想看看诺诺求我是什么样子。”路明非腆着脸。

路鸣泽终于没辙了,苦笑着摇摇头:“哥哥,你不是真心求我。”

“做不到说什么大话,牛逼哄哄,你装大人很来劲?”路明非立刻雄起,“嘁!”

他不想跟路鸣泽较真,认真想路鸣泽说的话,越想越惊悚,唯有把他当作一个小屁孩儿忽视才会感觉到心里舒畅。

“但会有一天,你会真心来求我,那时候我将给予你,我所答允的一切……我先撤了,哥哥你十九岁了,要尽可能地多惠顾我的生意,合作愉快。”路鸣泽从椅子上蹦了下来,他只有八九岁孩子的个头,坐在椅子上甚至踩不到地面。

“喂,问你个问题,你觉得……陈雯雯和诺诺谁更好一点?”路明非拉了他一把。

“诺诺。”路鸣泽想都没想。

“为什么?”

“相比文艺流,我更倾向身材好的。”路鸣泽满脸严肃。

路明非眼前一黑。

“完蛋了!”路明非心里一凉。

眼前一黑的工夫,他对面的人重新变回了陈雯雯。而他正大张着嘴,一副要凑上去法式深吻的架势。陈雯雯没有要闪避的意思,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

见鬼了,路鸣泽那小鬼用的是什么异能?空条承太郎能暂停时间的“白金之星”么?每次暂停的时间点都好阴险。

这次时间恢复运转于路明非说出“我其实喜欢……”后的一刹那。

后面的几个字噎在路明非的喉咙里,怎么都吐不出去。路鸣泽的话在他脑海里一个劲儿地回荡,嗡嗡嗡嗡的。他全身肌肉绷紧,面部肌肉僵硬,好像自己正要吐出一发导弹,但是发现它对错了目标,想要生生地吞回去。可来不及了,“我其实喜欢”五个字已经出口,陈雯雯已经听见了……她脸上已经泛起了该死的酡红啊!

“我其实喜欢……”路明非用尽了全部的力量,“过……你。”

终于终于,他克服了节奏和平仄,生生把那个“过”字塞了进去。他觉得浑身无力,真他妈的是天人交战,在这短短的一秒钟内,内心世界里,路明非愣把心里那蠢蠢欲动的小灵魂打了回去,往前一步是漂亮姑娘,往后一步是继续光棍一条秋风里的凄惨日子。那蠢蠢欲动的小灵魂高喊着我不服我不服我不服……重新被镇压到心底深处。

这种场合下,“我其实喜欢你”这句话很容易说,此情此景就是为这样一句话准备的,他已经喝下了两杯酒,心里蠢蠢欲动,说一句大胆的话理所当然,就算陈雯雯不接受也不会多尴尬。酒非好酒宴非好宴,她胆敢孤身到此就该有关云长单刀赴会的觉悟!

“我其实喜欢过你”则很难,为什么要在其乐融融的时候重提那件已经结束的事呢?想给一切画一个句号?

“我知道啦,不用说的。”陈雯雯脸上的酡红褪去,她低下头,轻声说。

路明非剧烈地咳嗽起来,那次惊险的大换气真是要了他的命。

他不知道这样算不算自己赢了路鸣泽。他不喜欢路鸣泽说的权与力,陈雯雯是他的同学,路明非曾经很喜欢她,直到今天还愿意帮她出头,无论他怎么变,都不会像捡起一张纸巾那样俯身拾起陈雯雯。对于他路明非而言,陈雯雯就是陈雯雯,如果现在陈雯雯像以前一样,打发他去买瓶可乐,他也起身就飞奔着去。

有些什么东西……是永远都不会变的!

路明非跟谁发狠似地咬了咬牙。

“其实我以前也知道,但我装着不知道……对不起,让你失望了。”陈雯雯轻声说。

“没事没事,我不怪你,真的。你相信我啰,”路明非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组织词汇,“认识你之前,我不知道喜欢一个女孩是什么样的,认识了你我才懂。其实……我高中过得很惨的,要不是整天对你发花痴……会更惨的吧?多亏那时候有你,虽然错过了,啊不,是根本就没戏,但是你不能后悔的对不对?喜欢一个人那么久,那个人就和自己的过去捆在一起了,要是后悔以前喜欢谁,不就是把自己以前的时间都否定了么?”

他没啥可说了,舔舔嘴唇,吞了口口水,有点窘:“说得太文艺,你凑合着听。”

“没事,”陈雯雯低下头,“你说得真好,像诗一样。”

“像诗一样?”路明非拿起纸巾擦汗,平生第一次被人这么赞美,真有点找不着北。

可是接不上话了……僵死了啊,局面僵死了!此时此刻一切都在桌上摊开了,明明白白,说什么都是多余的。此好比日本居合剑道所说,剑在鞘中才是活的,剑出鞘就死了。

接着共话同学情?陈雯雯忽然站起来号啕大哭着跑掉?或者两人四手交握说哈哈哈哈哈哈当初你我之间的梁子就算解了,今晚我俩一醉方休?如果最后一种可能陈雯雯能接受……路明非倒是蛮乐意……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鬼鬼祟祟的人探头探脑地摸了进来,往唯一亮灯的这一桌张望,手里还提着什么家伙。

“你妹啊!敢问大哥你这时候冲进来是打尖儿还是住店啊?”没等侍者上去阻拦,路明非一拍桌子,“过来!”

“采……采访。”脸上就写着“记者”两字的兄弟攥着根录制笔,被这豪门气氛惊得满头冷汗,指了指背后的摄影师,“这就是我妹妹……她搞录像的……我们是电视台美食节目的,听说Aspasia今晚美食家包场,行政主厨亲自动手,就冒着大雨来采访。对不起打搅了……我我……我这就出去。”

“大老远的,来了还走啥啊?一起坐下来吃点!”路明非急忙拉住记者大哥的衣服,心说大哥救我啊!千万别走啊!你一走我俩又没话可说了。

“哟哟,这多不好意思,老贵的哈。”记者很震惊,想不到阔绰的美食家年轻又好客,搓着手,“吃就不敢当,跟咱电视观众整两句儿?”

“客气啥客气啥?”路大少热情如火,拉着记者大哥坐下,又给摄像小妹搬椅子,招呼侍者,“筷子……啊不,餐具再来两套,菜单菜单,我们加菜!”

“那就……却之不恭哈。”记者高兴坏了,“大哥,这儿菜色咋样哈?”

路明非回忆了一下路鸣泽的嘴脸,哒吧哒吧嘴:“金枪鱼煎得正好,不过如果是我做,我会配松茸来调味不是松露。”

“配的酒感觉合不合胃口?”

“波尔多五大酒庄里我最不喜欢玛高酒庄,因为它是波尔多产区的酒庄,可酿出来的酒却有点像勃艮第产区的。”路明非指指瓶子,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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