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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幕 蒲公英 Dandelion(2 / 2)

“餐厅的情调呢?”

路明非微微点头以示满意:“嗯……那艘古船和老旧的榆木地板很协调,但是设计师又用大理石和有机树脂板很现代地分割了空间,新与旧在这里格外地协调,私密也开放。”

“我就说嘛!”记者一拍大腿,“高人就是高人呐!可算找着会吃的正主儿嘞。”

添酒加菜,其乐融融。路明非跟记者兄弟拍肩膀称兄道弟,忽然扭头看见陈雯雯无声地微笑着,说不上淡定还是忧伤。

雪亮的灯光在沾满雨珠的玻璃上一闪,暗蓝色的Panamera停在外面的树下。车窗降下又升起,楚子航面无表情,对路明非点了点头。

“哎哟,我得走了,哥们儿你慢慢吃。”路明非拿餐巾擦擦嘴,站了起来,斜挎了背包。

“嗯,我送送你。”陈雯雯跟着起身。

推开门,一阵冷风卷进来,漫天都是雨,雨中一盏手制的黑铁皮灯,散发出一圈暖暖的光晕。

“你真是个好人。”陈雯雯在他背后轻声说。

路明非心里一跳,转过身,差点撞上陈雯雯,陈雯雯跟在他后面,贴得很近,低着头,好像累得要把头顶在他背上。路明非满鼻子都是她发梢的暖香,心底那个蠢蠢欲动的小灵魂又开始嘟囔说傻了吧傻了吧,话都撂出去了,这下子一点机会都没了。

路明非咧嘴苦笑:“不要这样随时随地地发卡……今晚只是同学吃饭……”

“谢谢,其实我知道你已经不喜欢我了。”陈雯雯摇头,“不过还是谢谢你……其实我也不喜欢你……不是不喜欢,但不是那种喜欢。”

“嗯嗯。”路明非糊里糊涂地点头。

“我说你变了,不是说有钱啊有品位啊什么的,是说……嗯,你长大了。”陈雯雯理了理耳边的发丝,抬起头,眸子清亮。

“你这么说好像我老姐……”

“真好啊。”陈雯雯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

“那辆宝马会送你回家,”路明非吐吐舌头,“别跟他们客气,付了钱的……老实说我在美国穷得叮当响,都是楚子航骚包,包餐馆豪华车这身衣服什么的都是他搞的,我刚才蒙记者的,这里的菜和酒好是好,根本不对我胃口。”

“我也猜到啦。”陈雯雯笑了,“你吃得根本不用心。”

“嗯……只有这个是我准备的,送给你。”路明非迟疑了一下,从包里掏出一把皱皱巴巴的植物放在桌上,“蒲公英……路上撅的,不过这个季节小伞都飞走了,完整的找不到了。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就是个纪念,是毕业时我就想送你蒲公英,算是补以前的……我记得你以前摘过很多放在装风铃草的纸袋里,吹起来就像下雪一样。”

陈雯雯低头抱着那束干枯的蒲公英,什么都没说,轻抚那些空荡荡的枝头。

“再见。”陈雯雯说。

“再见。”路明非说。

他推开门,仰头看着漫天的大雨,竖起衣领把脑袋遮住,拎着旅行箱一路狂奔出去。Panamera的车门弹开,他直冲到副驾驶座上,这才回头。隔着雨幕,落地窗的另一面,空调的风把最后一批小伞吹散,陈雯雯站在飞散的蒲公英里,好像会随着那些白色柔软的小东西飞走。她望着这边,在玻璃上呵气,熏出一片小小的白雾,三笔画了一张微笑的脸。

Panamera在机场高速上疾驰,迎面而来的雨水撞击在风挡上,化为纷纷的水沫。

“任务完成,”楚子航单手操作方向盘,伸手拍了拍后座上的铝制密封箱,把一台ipad递给路明非,“任务报告已经写完,你在下方电子签名就行了。”

路明非看都懒得看,在“报告人”一栏鬼画符一个,把ipad递还回去:“师兄你从一开始就没想着要带我去做任务吧?”

楚子航沉默了片刻:“你不行。我不清楚为什么你被指派为专员,但你没有受过必要的训练,完全不具备执行能力。”

路明非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瓢泼大雨,叹了口气:“嗨……虽然知道自己没用,但你好歹给我点面子嘛……直接说‘你不行’……”

汽车音响放着什么悠扬的爱尔兰音乐,楚子航没有接茬,路明非也觉得无话可说,就这么干耗着。

“今晚的事……我不会跟诺诺说。”楚子航忽然说。

“谢啦,”路明非抓抓头,“可师兄,你要搞清楚,诺诺是恺撒女朋友。我是个光棍,我跟谁吃饭是我的自由,你说得好像我做了亏心事似的……”

“但你不想她知道。”楚子航的回答冷硬得像是石头。

路明非觉得自己跟会长大人委实没有什么可聊的。他说话的方式就像是用刀,总是用最短的话直击话题中心,用力极狠,一击命中,收刀就走,懒得多费一个词儿。

楚子航说得对,路明非不想诺诺知道他牛逼哄哄地跟陈雯雯吃饭,虽然明知就算说了诺诺也不会生气,顶多调戏他两句。

“但帮你订餐的是恺撒,我不能保证他不跟诺诺说。”楚子航又说。

路明非一口气儿没接上来,就差翻白眼儿了。喂!这位老大!你这是在耍我吧?恺撒是诺诺男朋友,什么话不会跟诺诺说?拜托你能有点智慧么?好吧我知道你光棍至今大概也不知道男女朋友间是个什么状况……

“今晚这间餐厅有婚宴,不接待散客,但我已经跟陈雯雯说过了,不好改了。但这对恺撒不难,他是Mint俱乐部的会员,那个俱乐部能做到几乎任何事。”

“恺撒会帮你?”路明非有点好奇。

“我在守夜人讨论区发了个悬赏,能帮你订座的,我欠他一个人情。”楚子航声线平坦得像是车轮下的柏油路面,“恺撒当然也会看到。他是加图索家高贵的少爷,不会允许任何人以比他高的姿态去笼络他的下属们。所以他会抢先帮你把这事办好。恺撒是个独占欲很强的人,不但对于部下,也对于敌人,他不会允许别人拿到我的悬赏,介入我和他的竞争。他认为我是他的敌人,就要亲手击败我。”

“那老大是被你耍了?师兄你真腹黑!”

“说话少的人往往都腹黑。”楚子航淡淡地说,“其实我想的恺撒一定也明白,但他愿意和我开这个玩笑。”

路明非咧嘴,事到如今他烦恼也没用了,等着诺诺知道之后调戏他好了。就算这件事是楚子航耍他,也还是他立场不坚定,看见陈雯雯就走不动道儿。但话又说回来,他也完全没有坚定的必要。

“师兄你好大面子,陈雯雯居然会答应来吃饭。”

“我用了你的名义,给了她这里的名片,问她拒绝么,她说好,就这样。”楚子航说,“我不擅长邀请。”

“师兄你以前都是这样请女孩吃饭?”路明非有点无语,“跟踢馆似的。”

楚子航点点头。

“这也行?”

楚子航想了想:“反正不记得有人拒绝。”

路明非叹口气:“好吧你赢了……你可不知道今晚多扯,还有个美食节目的记者来参访我,我就跟他一顿胡扯。”

“是我给他们节目打了电话,说今晚有人在Aspasia包场,就两个人吃饭,行政主厨亲自动手。他们很好奇,说要派记者去采访。等这条访谈上了电视,赵孟华也会看见。他那种人,应该是‘我不要的东西也不准别人碰’的性格。你想想他看到节目时的表情,会不会很好玩?”楚子航说。

路明非诧异地瞥了他一眼,心说你一张冷硬的脸,说起这种蔫坏的话来都不会笑笑,看起来就没半分“好玩”的意思。

“阴毒!佩服!”路明非说。

Panamera忽然减速,楚子航猛打方向盘,在机场高速路边急刹。

“喂喂!我只是说烂话啊!外面下雨啊师兄!出去淋雨会感冒的!”路明非赶紧说。他上一次就是莫名其妙地给撵下车,在太阳地里暴晒了几分钟。

楚子航摆了摆手:“你在车里等我一下。”

路明非愣了一下,目光落在楚子航的腰间:“我靠……师兄你好像在飙血!”

楚子航的白衬衫上一抹惹眼的血红色,路明非这才注意到楚子航的脸色白得跟抹了层霜粉似的……不是因为摆酷,而是失血严重。

“没事,伤口裂开了。”楚子航轻描淡写地说。

他推开车门下了车,站在瓢泼大雨中,解开衬衫扔进车里,把腰间缠绕的一层层纱布也解了下来。他赤裸着上半身,低着头站在雨中,任凭暴雨冲刷身体。他的腹部血迹斑斑,那个伤口看起来有些惊心动魄。

“啊嘞?这时候摆出裸体湿身秀的造型是什么用意?这可是在高速公路上!”路明非震惊了,“要是真想玩酷玩出位……师兄你可以把裤子也脱了……”

但他很快就明白了楚子航这么做的用意,雨水冲刷了血迹之后冒出淡淡的白汽,好像是把浓硫酸和水混合的效果,又好像楚子航的血液是灼热的油。这些混合了他血液的水溅到地面上,留下一个个白色的斑点。路明非看傻眼了,这让他想到《异形》里那个血液是强酸的怪物,想到自己刚才和这么一怪物聊天还坐了他的车,不知是该自豪还是惊叫。

片刻之后血迹被冲洗干净,楚子航才回到了车里,简单地擦干身体之后,从旅行箱里拿了新的衣服换上。

“不要对别人说,算是你还我的人情。”楚子航低声说。

“没问题没问题!”路明非点头如捣蒜。

“谢谢。”楚子航发动Panamera,“能问个问题么?你更喜欢诺诺一些,还是陈雯雯?”

“喂师兄,你能否在让别人保密的时候不要那么八卦?”路明非苦着脸。

“哦,对不起。”楚子航淡淡地说。

Panamera重新驶入车道,“我以前看过一本书,叫《上海堡垒》,里面说全世界会有两万个人是你一见到她就会爱上她的,可你也许一辈子都遇不到一个。”路明非忽然说。

楚子航一愣:“想不到居然有那么多……”

“我上高中的时候很喜欢陈雯雯,要是陈雯雯也喜欢我,我大概也不来卡塞尔学院屠什么龙了,也不会遇到诺诺。厚脸皮地说,现在我喜欢诺诺,可是我觉得自己还是在发花痴,跟我喜欢陈雯雯的时候一样。”路明非耷拉着脑袋,“我喜欢谁不重要吧?问题是谁会喜欢我。”

“你是我们中唯一的‘S’级,不该这么想。”楚子航说。

“你们都说‘S’级很牛的样子,我就感觉不到,你行动都懒得带我。”路明非嘟囔。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足够的经验。这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但总有一天,它都是你们的。”楚子航轻声说,“那一天你们就会替代我和恺撒站在战场上。”

路明非立刻展开想象,自己替代楚子航站在那个三无少女的面前,人家一招手,滚滚烈焰仿佛红莲火焰燃烧三界,光明怒涛汹涌而来,他这个“S”级也一招手……啥也没有,只能说句“Hello,你吃了没有?”然后烈火过境,他漆黑一个人形站在废墟里,只剩两只可怜的眼睛眨巴眨巴……虽然想来倒是有些萌。

“师兄你真觉得我的血统是‘S’级?”

“我不知道,你现在还看不出血统优势。”楚子航很直白。

路明非叹了口气:“我不是不想牛逼起来。我以前很骚包的,上课时候神游,总是想有朝一日我怎么拽,就是那种老师在上英语课,还讲语法呢,进来一漂亮姑娘,操着一口超流利的美语说,骚瑞to打搅你们,但是路明非Sir,总部的紧急越洋call,你再不接北美大陆就得沉了……然后我就当着全班的面拿过电话,用一口标准的法语叽里呱啦一阵侃,从此老师再不敢罚我抄单词。”他自嘲地笑笑,“可那样子根本就不是我了嘛,是和我没什么关系的另外一个人。”

楚子航看了他一眼:“你觉得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大概就是……喜欢睡懒觉打游戏、没事就自己发呆、东想西想、每次去报刊亭都蹭杂志、喜欢一个人三年不敢表白那种……我也知道这种人很没意思。可我就是这种人啊。”路明非犹豫了一下,“师兄你知道么?刚进Aspasia的时候我美得都冒泡儿,想着要是陈雯雯因为我英雄救美又请她吃那么贵的饭,觉得拉风拉到爆而喜欢上我,我该怎么回答。”

“最后你走的时候她一直隔着玻璃看你,我在后视镜里看到的。”楚子航说,“她确实有点喜欢你了吧?可你逃跑了。”

“嗯,”路明非认真地点头,“因为那样她喜欢的不是我。其实我连Aspasia是什么都不知道,我也没有老大的品位,更没有Mint俱乐部的会员卡。我根本请不起她吃那么贵的饭,我的信用卡还欠着钱。请她吃意大利菜的其实是老大,老大当然好啰,是女生都会喜欢老大吧?换了我就算请客只能在摊子上吃拉面……但是只能请得起拉面的那个我也希望有人喜欢我……”他抓了抓头,忽然觉得有点窘,“说乱了……师兄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楚子航的眼角不易觉察地抽动了一下,沉默了。过了好久,他伸手拍了拍路明非的肩膀:“我明白……以前有个人只会开车,希望别人会喜欢只会开车的他。”

路明非感觉到这个师兄对自己似乎有点亲近的意思,却不理解这话是何深意,只能龇牙咧嘴回应。

“一个人能做到什么,并不完全取决于血统,而是他想做到什么。我认为你不行,不是说血统或者能力,而是你没有目标,”楚子航说,“没有什么目标能让你豁出去、用尽全力,豁不出去的人是没有用的,就算你的血统比我们都强。”

“我为谁豁出去啊我……”路明非嘟囔。他想起在三峡水下,他看见那根锋利的尾椎刺穿诺诺的胸口,她漂浮在自己的血烟里头发像是茂盛的海藻,于是手指火热,真想拔出那柄刀。那种感觉真好,他也很想还有那种机会脑袋一热就为谁豁出去……可是他有资格为谁豁出去呢?

“每个人都会有些理由,可以让你豁出命去。你留着命……就是等待把它豁出去的那一天。”楚子航轻声说。

话出口他才意识到这话也太煽情了,他和路明非也没有熟到要互诉心声的地步,不过是一次行动的拍档而已。他不再说话,深深踩下油门,发动机转速急升,Panamera在高速路上化为暗蓝色的闪电。

夜空是深邃的蓝,而它下面的冰川是黑色的。快到午夜了,月亮刚从冰川上升起,把几万年积下的坚冰照成莹蓝色。狼嚎声不知来自哪个方向,沉睡的鸟群被惊动了,“扑棱棱”地从漆黑的树林里飞起。海螺沟的温泉度假村就在冰川下的山坳里。

诺诺和苏茜泡在方方正正的温泉池中,灯光下这里的温泉水是柔软的婴儿蓝,一丝丝白汽从水面上升起。诺诺从水里伸出一条修长的腿,手里挥舞着一柄刮毛刀。

“拜托,你并没多少腿毛。”苏茜从面前浮着的小木船上拿了一罐冰可乐喝。

“我是在模仿玛丽莲·梦露的造型啦。”诺诺一个猛子扎进温泉里,又像条小鱼似的从苏茜身边钻出来,“你说刮腿毛有什么可性感的?”

“我又不是男人,你问恺撒去。”苏茜懒洋洋地。

“恺撒觉得蕾丝白裙少女团最性感了,他已经在学生会里招了一群。”诺诺眯眼笑,“你说楚子航会喜欢么?哪天装模作样刮给他看看?”

“你应该刮给路明非看,他喷鼻血的后坐力可以把他送到月球去。”苏茜捏了捏闺蜜的鼻子,“你记得的吧,今天是路明非生日,他可是你唯一的小弟,你发短信给他了么?”

“记得记得,可我有点犹豫。”诺诺在自己脑门上顶了块浸了凉水的白手巾,仰头望天。

“你不会不知道他喜欢你吧?”

“我看起来那么傻么?”诺诺比了个鬼脸,“我从幼儿园就开始谈恋爱了啊!”

“幼儿园?”

“我可是御姐中的御姐,曾经站在幼儿园大班的讲台上,指着台下所有小男生宣布说,从今天开始你们都是我的男朋友,都得听我的,不听话的就驱逐出队伍!”诺诺一笑,露出漂亮的牙齿,耳边的纯银四叶草坠子摇摇晃晃。

“被学弟暗恋的感觉是怎么样的?”

“就像幼儿园的时候被大叔赞美说这小姑娘好漂亮。”

“什么意思?”

“大叔说你漂亮和学弟喜欢你,可他们都并不了解你。大叔下次看到别的小姑娘也会赞美她漂亮,学弟最后是属于学妹的。”诺诺耸耸肩,起身坐在旁边的台阶上。她穿着泳衣,但是胸口的大片肌肤还是暴露出来,水珠滚落之后,可以看出一道愈合不久的伤疤。三峡水库的那次行动留下了这道疤痕,但她不记得是因为什么造成的了,医生也惊叹说不知是什么巨大而凶险的武器,居然还能活下来真是奇迹。

“暗恋你的人不少吧?恺撒知道么?不担心么?”

“其实恺撒心里很敏感啦,能感觉出谁喜欢我。”诺诺偏着头,梳理暗红色的长发,“但他不担心更不妒忌,他觉得只有自己配得上我,当然如果喜欢我的是楚子航……”诺诺眯起眼睛,弯月似的,“恺撒才会打起精神来对付吧?这么想着有点想色诱一下你的楚子航!”

“楚子航不会被色诱的,就算你脱光了在雪地里向他跑去,他也会觉得你是热病发作需要降温。”苏茜淡淡地说。

“喂,开玩笑的,可别小气哦。我不会碰你的楚子航的。”诺诺小心地碰碰苏茜的肩。

“他不是我的,你不会也认为他是我男朋友吧?他只是我的好朋友。他愿意为我做些事,只是因为他觉得我帮助过他,他就是这样的,帮过他的人,他一定会回报。你今天用‘侧写’帮了他,他没准开学后会请你吃晚餐的。”苏茜笑笑。

诺诺叹了口气,摸摸苏茜的头:“听起来都让人气哭,这家伙真是个人渣,等我回学院帮你教训他。”

“他只是不太有感情,”苏茜沉默了一会儿,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扭头刮了刮诺诺的鼻子,“说真的,你跟恺撒交往快两年了,准备跟他结婚么?”

诺诺托着下巴考虑了很久,摇摇头:“没想好呢……我是说真的。我不是觉得恺撒有什么不好,他对我很好很好,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跟他结婚啊!”

“我问过我妈这个问题,”苏茜说,“我妈的回答是……只有结了婚孩子才能上户口啊!”

诺诺捂脸:“你妈好棒!”

“其实不需要什么理由的吧,简单点,你喜欢谁,谁对你好,你就想一直跟他在一起,就跟他结婚,把他霸占了。”苏茜说。

“你喜欢楚子航,你会喜欢楚子航多久?”诺诺望着夜空,轻声问。

苏茜抬头,看见她明净的瞳孔倒映月光,脸上难得地漠无表情,知道她在想心事,于是也认真起来,“不知道,也许我找到男朋友就不再喜欢他了。”

“如果楚子航忽然跟你求婚,你也嫁给了他,你就不会有别的男朋友了,那样你就会一辈子喜欢他了么?”

苏茜想了一会儿,摇头:“我不知道,我没有喜欢过谁一辈子。”

“其实你并不了解楚子航,对不对?虽然你连他吃煎蛋喜欢单面煎还是双面煎都记得清清楚楚。”

苏茜低下头:“他也没有给过我了解他的机会。”

“对啊,”诺诺低下头,看着苏茜的眼睛,很认真,“你最初开始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是你最不了解他的时候。比如楚子航,面瘫帅哥,很酷,可你根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高兴什么时候难过,他就像一本封套都没有对你打开的书。但是你还是想着他,迫切想打开他那本书读一读里面到底写着什么。也许有一天你们在一起了,你就翻开了他那本书,那本书非常好看,看得你废寝忘食,恨不得上厕所都带着……可是一年两年五年十年,你读完了那本书,每一行每个字都记住了,你还会翻来覆去地读么?或者,你就会把它收回封套里放到书架上去?放到书架上的书,其实很少再被翻开了。”

苏茜沉默了很久,伸手爱怜地摸摸诺诺的脸蛋:“你一天到晚那么多心事,不累么?恺撒已经是绝品男朋友啦,你到底想要嫁给什么样的人啊?”

“我有想过啊!”诺诺眼睛发亮,“我要嫁的那个人,是让我相信他会永远跟我在一起的那个人,只要我想他就会一直一直陪着我,我害怕的时候就算谁也找不到可是一定能找到他,我做噩梦醒不过来的时候想也不想喊出的就是他的名字。”

“嗯,”苏茜满脸严肃,“这么说来其实你养条狗也可以……你给它起名叫‘啊好可怕’,你做噩梦的时候就会叫,啊好可怕!”

“小娘敢调戏本大爷么?”诺诺扑进温泉里,把苏茜也推了进去。

蒸汽浓密如帘,女孩们的笑声和远处的狼嚎相呼应,不远处缩在老羊皮袄里卖冰啤酒的大叔隐约看见白汽里一闪即逝的美好曲线,默默地流下鼻血来。

“嘀嘀”,诺诺套在防水塑料袋里的手机亮了,有短信进来。

诺诺从温泉里钻出来,甩掉满头的水珠,打开了短信:

“Dear:这对你来说可能比较突然,但是对我而言却是预谋已久。请耐心地读完这条短信……”

来自恺撒·加图索,诺诺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和凑过来围观的苏茜对视一眼。

意大利,波涛菲诺,Splendid酒店。

恺撒端着一杯加冰的琴酒,靠着一根大理石柱子,柱子上方的孤灯光芒直落,笼罩了他的身影。夜幕降下,暴风雨于今夜席卷了热那亚湾。酒店把外面的阳伞和咖啡座都撤回室内了,庭院里只剩下他一个人。背后灯火通明,室内乐队演奏着舒缓的蓝调,前方风雨如晦。从他的位置看下去,浅灰色的海面起伏,就像是巨大的海兽就要破水而出,几米高的浪拍打在脚下的山崖上,远处灯塔的光柱单调地扫过海面。

恺撒拨通电话:“恺撒·加图索,我想知道我的账户有没有被冻结。”

电话里传来银行私人理财顾问惶恐的声音,“怎么可能呢加图索先生,您一直是我们银行最高级别的客户,您的账户怎么有人敢冻结?我刚刚又查了一遍,确认您的账户一切正常……”

恺撒默默地挂断了,懒得再跟他啰嗦。这个世界上当然有人敢冻结他的账户,他的巨额花销来自家族的拨款,父亲或者叔叔都有权力暂停或者永远关闭他的账户。今天这么激烈地顶撞了叔叔,老家伙走的时候脸上写满愤怒,还是没有想到去冻结恺撒的账户。多年以来恺撒一直在试着挑战叔叔的底线,而弗罗斯特·加图索无论在多么炽烈的怒火中都从未对侄儿做出惩罚。单从这方面看来家族对恺撒的爱真如这热那亚湾一样宽广。

恺撒无声地笑了。其实他一边大把地花着家族的钱,一边随时准备着自己的账户被关闭。因为他知道自己和家族的矛盾不可能被调解,从他声称自己考虑改姓“古尔薇格”开始,全部长辈都暴怒了。“怎么会有这种荒谬的想法?”“那是卑贱的姓氏!”“你可以叛逆一切,却不能叛逆血脉!”恺撒看着那一张张愤怒的老脸,觉得真有意思。

如果有一天失去了那个永不断流的账户,他就将告别现在的生活,豪华跑车、顶级酒店、衣香鬓影的上流社会,甚至背后的灯光和温暖,他将独自走进暴风雨里。

“也不能说毫不在意啊。”他伸手出去,让雨水淋在自己的手心里。

还没有短信回来,他擦干了手,再次读自己刚刚发出的短信:

“……我曾经想在我向你求婚的那一天,我会假意邀请你去没有人的小岛度假。我让我的朋友们带着几千个烟花等在海对面的沙滩上,等你和我拉着手走到沙滩边的时候,我会忽然跪下,把准备好的戒指拿出来,夜空里流光飞动,映在海水中央。但这一天忽然到来时,我没有来得及准备烟花,我固然可以立刻买到一个戒指,却没有办法把它送到中国去。Mint俱乐部那些家伙说,最快也要明天早上才能送到你手里。但我不想等下去了,我希望在这个晚上就说,诺诺,我希望在一场盛大或者简单的仪式中,对所有人宣布我们签订婚约……”

“哇噻,说狼来了狼真的来了啊!求婚短信诶!我的脸要烧起来了!”苏茜捂着脸大声说。

“喂……又不是跟你求婚……”诺诺瞥了她一眼,“接着往下看啦,不知道他今晚怎么忽然发神经。”

“忽然发神经的男人不是最浪漫的么?他一定是个死巨蟹座!”

“不,他是个完美主义的天秤座!”

恺撒把最后一口酒和着冰块倒进嘴里。

“……但是很可能我们的婚约不会得到我家族的祝福。加图索家族选定的继承人,他的婚约都是由家族决定的,而不是自己。但我不想他们去决定我的未来,我的未来将光辉四射,将和我喜欢的光辉四射的女孩在一起。她的姓氏并不特别,她的头发是暗红色的,她带四叶草的银耳坠,她发怒的时候像个刺猬似的难以亲近……但我很想和她一起再活几十年,也许上百年,我真得感谢我的血统,这让我在剩下的生命里能有更多的时间能跟她耗在一起……”

恺撒读到这里,无声地笑了。他开始有点钦佩自己的文采了,无聊时在网上写小说练笔果然没白费。

“……这个晚上真寂寞啊,波涛菲诺下雨了,下雨的波涛菲诺很美,我一直想带你来这里看看,可你还没有答应我的邀请。今天发生了很多事,以后我会一一告诉你,现在我只想说,今天我比其他任何时候都希望你在我身边。即使你只是默默地坐着看着我或者冲我做出什么不屑的鬼脸嘲笑我此刻的脆弱,我也还是希望能感觉到你的温暖……”

他把杯子搁在葡萄藤下,走进了雨幕,瓢泼大雨立刻把他淋透了。他跨上那辆小摩托,驶出沉重的黑色铁门。

“哇噻,内心居然是个敏感又傲娇的小男生诶!”苏茜攥拳挥舞,“被你欺负也很幸福什么的!”

“才不是,”诺诺吐吐舌头,红晕上脸,“大概今天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吧?大部分时候他还是个蛮横自大的家伙啦。”

“脸红了脸红了!”苏茜趴在诺诺光滑的背上捏她的脸。

“喂,是情书诶,看情书脸红不是很正常么?”诺诺反手去捏她鼻子,“偷看别人情书的时候要悄悄的!”

“好好好,我闭嘴我闭嘴,看你幸福到爆炸的模样。”苏茜搂着她的脖子。

“……我有很多很多的朋友,我也认识很多很多的女孩,从我很小的时候我就开始想我会和一个什么样的女孩度过此生。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啊,只有一次选择的机会,我必须在所有人面前发誓爱她和保护她,永远不离开她。我觉得自己已经很有勇气了,可是还没勇敢到能当众对一个女孩说我会一辈子爱她。直到我遇见你,你给了我这个勇气。是的,诺诺我爱你,并且希望有爱一辈子的机会……”

小摩托破开暴风雨,恺撒湿透的金发好似逆风飞扬的战旗,猎隼安东尼与他并肩。

“……我知道很多人觉得我是个纨绔子弟或者年少的皇帝什么的,但我想说无论是纨绔子弟或者年少的皇帝,当他面对他喜欢的女孩时,他都只是一个男孩。这个爱你的男孩名叫恺撒,不是恺撒·加图索,只是恺撒。有些事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但是你和我订婚并非家族所乐意看到的。但是如果要我选择,我会毫不犹豫地脱下‘加图索家’这件闪亮的外衣。你会答应这样的恺撒么?依旧是恺撒,只是看起来好像赤身裸体……”

小摩托停在沙滩上,恺撒迎着冰冷的海浪奔跑,用他强有力的胸膛“撞”开一波又一波的涨潮。他甩掉白色的小夜礼服,踢掉昂贵的鳄鱼皮鞋,用那张紫罗兰色的饰巾扎住头发,鱼跃入水,逆着浪头游向大海深处。

“……来吧,我们会一起夺取幸福和光荣,我的人生会是一艘大船,我希望和你一起站在船头。这艘大船入港的时候我们将一起震惊世界。我会拉着你的手登岸说,这是——恺撒的新娘!”

强劲之极的划臂,一次又一次和冰冷的海浪搏击,恺撒觉得自己就像是一道在水中滑行的箭。一切都无法阻挡他,海浪、家族,甚至父亲!因为他够锋利!

恺撒猛地钻出水面,扭头向后,他已经看不清暴风雨中的山崖,他已经接近港口的边缘,四周只有漆黑的、起伏的浪,灯塔雪白的光斑扫过,猎隼的鸣叫撕裂风雨声。

“安东尼!飞起来!飞到……”恺撒高举手臂,用尽了全力对着天空呼喊,“最高的地方去!”

被闪电撕裂的黑色夜空中,隼扶摇而起。

数千公里外的中国四川省海螺沟,雪花飘在女孩们赤裸的手臂上,迅速化为水珠。

“下雪嘞,”苏茜把身体缩进温泉里,看着绵绵细雪出神,“真美啊,都没想到这个季节能看见雪,是对你的祝福吧?虽然求婚信写得有点像战书……”

“和我一起征伐世界吧女人!”诺诺也缩进了温泉里,蜷缩起来,把嘴都藏在水面下,只露出忽闪忽闪的眼睛,像个孩子。

“不过真的很感人哦,每个字都用尽全力那样。”苏茜轻声说,“要是换路明非来写,大概是‘其实我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想将来要是有孩子方便上个户口啥的’这种烂话吧?”

“喂……怎么冒出奇怪的话来了?”诺诺轻声说。

“幸福坏了吧妞儿?”苏茜说,“答应他啰,先订婚,毕业就可以举办盛大的婚礼了,我要预定伴娘的工作!”

“呀呀呀呀总要矜持一下子嘛!而且你看事情那么突然,我牙都没刷……怎么适合答应求婚呢?”

“瞧这翘尾巴的小样儿!”苏茜笑嘻嘻地把她的脑袋往水里一按。

诺诺没提防,一口水呛进喉咙里,眼前忽然一黑。

“糟糕!”她神智还清楚。

三峡的行动后她总是做梦,医生说是因为在水下长时间缺氧导致的小小后遗症,会慢慢痊愈的。但诺诺很不喜欢这个“小小的”后遗症,因为总是同一个梦。

梦里是一片近乎黑的蓝色,光隔着水从头顶照下来,水的波纹投射在她的脸上。她悬浮在无尽的水波中,连自己的心跳都听不见。水面上似乎有人影在晃动,她想努力浮上去,但她没有力气,一根手指都动不了。那些人影似乎俯身看着她,似乎面容哀戚。她觉得自己像是躺在棺材里,透过玻璃和亲人告别。

真是个噩梦啊,真是太讨厌了!梦里的时间是不流动的,真冷啊,她害怕地想要蜷缩起来,但是无力蜷缩;真安静啊,好想跟人说话,可是说不出来;真绝望啊,原来死亡是这样的。

她每次醒来都浑身冰冷,她不记得在三峡水下发生了什么,但是她明白那个梦是关于死亡。

呛水的一瞬间她又看到了那片近乎黑的蓝色,她浮在无尽的水波里,不能动弹。该死的缺氧把她生生拉进了那个梦里!

她觉得自己要死了……

一切忽然被撕裂!水、光、近乎黑的蓝色,一切一切,被利爪撕开!好像是天穹开裂,裂缝处露出一张巨大的脸,脸上一对光如白昼的黄金瞳!那张扭曲而狰狞的……孩子的脸……

“不要死!”他在咆哮。

“李嘉……图。”诺诺喊出了这个名字。

更多的水灌入诺诺的喉咙,她猛蹬了几下在温泉池里站稳了,粗喘着,眼神里透出极大的惊恐。

“哦对不起对不起!”苏茜赶紧去扶她。

苏茜没料到这个水性一流的女孩会在这个小小的温泉池里马失前蹄。诺诺显然是吞了好几口水,不仅仅是入水时的一口,她在水里挣扎着呼喊的时候还吞了好几口。苏茜没听见她喊什么,可是透过水面看得出她脸上极大的惊恐。两个人认识以来,苏茜还没见到过红发小巫女那么失态。

“没事没事。”诺诺摆手,她扭头,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给苏茜,“头有点晕,我去桑拿房坐坐。”

苏茜看着她穿白色泳衣的背影没入黑暗,忽然觉得她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桑拿房里只有诺诺一个人,她舀起一勺凉水浇在被烧得发红的石头上,浓密的蒸汽弥漫开来,模糊了她的视线。

手机屏幕是蒸汽里唯一能看清的东西,屏幕上是一则已经编辑好的彩信。她一直犹豫要不要把这条彩信发出去,但又觉得不妥,想取消的时候,又有点舍不得。于是这条编辑好的彩信始终存在草稿箱里,命运取决于她的心情。

彩信其实是一首歌,“祝你生日快乐,李呀李嘉图,祝你生日快乐,李呀李嘉图……”

来海螺沟度假的路上,她忽然想到了这个调子,图好玩就录了,心想路明非生日那天发给他,那家伙一定会傻笑。

只是……是不是显得有点隐隐约约的……其实她一直很少犹豫,什么事情想到就去做了。而且有必要犹豫么?她不可能喜欢路明非,最多就是有点可怜那家伙。在他们初相遇的时候他是条真正的败狗,那种独自蹲在角落里喘息的感觉似曾相识。她已经对路明非蛮好了,有漂亮的师姐罩着,在学院里总会好一些。她讨厌看到别人无助的样子。至于路明非喜欢她,总会过去的吧?师弟不是可以从师姐身上学到女孩怎么想的,然后把这些知识用去哄师妹么?

就像幼儿园时赞美她的那些大叔是属于大婶的,师弟则是属于师妹的。

其实今天应该开心地四处乱蹦,晚上和苏茜一起喝到烂醉啊,平生第一次被人求婚……可是为什么会忽然看到那张孩子气的脸?从未见过他那么焦急、暴怒和狰狞啊,那不该是他的表情。忽然一切的喜悦都被冲淡,觉得很累很累。

她默默地坐在蒸汽里,今天是路明非的生日,半个小时后这一天就要结束。

路明非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深夜23:30,舷窗外雨流狂落,远看出去城市灯光疏寥。

楚子航递给路明非一个小包:“这条航线从北极圈上空过,10个小时,睡一觉就到芝加哥了。”然后他麻利地给自己塞上耳塞,蒙上眼罩,套上空气头枕,盖上毛毯,入睡了。

路明非打开那个小包,里面是一套一模一样的装备。楚子航早已规划好要把飞机上的十个小时用于休息,这个人的生活简直精密如机器。

“美联航UA836飞往芝加哥的航班准备起飞了,请诸位乘客关闭移动通讯设备。”甜美的女声回荡在机舱里。

再没有新的短信了,路明非摁下了关机键,直到屏幕一片漆黑。此时此刻他想着的那个人在干什么呢?还是别想自己不知道的事吧,也许人家正偎依着在阳光灿烂的红海上钓鱼,而你在漆黑的雨夜里想她。显得很卑微,弥漫着一股让人不爽的阴霾之气,不是么?路明非塞上耳塞蒙上眼罩,眼前一片漆黑,飞机引擎巨大的风声也被隔开了,能感觉到的只是座椅传来的加速度和颤抖。波音747刺开雨幕斜插入空,掠过安睡的城市。

“晚安。”路明非轻声说,不知是对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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