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夜行舟，奈河有旧（1 / 2）

“爷爷，我是怎么来的呀？”

“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呀”

“可是，他们说我是捡来的……”

“那可就要怪爷爷了，你掉下来的时候爷爷没接住，才需要把你捡起来。”

“不怪爷爷，爷爷跑得慢……爷爷，我的腿也是那时候摔坏的吗？”

“对呀，不过老槐树折断自己的树枝给你做了拐杖呀。”

“爷爷，你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对啊，每个人都是从天上来的。”

“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到天上去呀。”

“这个嘛，要很久很久以后才会回去了。”

“爷爷……”

“嗯？”

“我现在就想回到天上去……”

“哈哈，你要先等爷爷回去，在天上好好准备，等你回去的时候，爷爷一定稳稳地接住你。”

……

很小很小的时候，老人曾这样哄过孩子，在那段还不记事、满脑子都是稀奇古怪想法的时间里，孩子天真地等着再次回到天上去，再长大些，孩子或许还不了解到来与离去的真相，但是却知道自己并非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爷爷在那棵老槐树下，从深深的雪里捡到了自己，那条腿也并不是摔坏的，而是冻坏的，他知道了老槐树撑住了厚厚的积雪，直到爷爷将他抱起才被压断枝干。

那根折断的槐枝被爷爷做成了三根长短不一的拐杖，从他学走路开始，槐木拐杖就被握在手里，只要腿还在往前走，手也就不能停下，孩子学步摔多少跤，拐杖也就要摔多少跤，再到后来上学，黄土路、水泥路、河水里、地板、草坪、汽车，再难有比这更能共患难的朋友了。

上了初中后，孩子们都会开始长个，叶千林虽然还是矮小，但终究是肉眼可见地往上拔了一截，手里那根最矮的槐木拐杖也换了第二根更高的，只不过这个时候，叶千林却不用跋涉去上学了，最多的时间还是坐在小书铺里，那根新拐杖也就只能安安静静地立在旁边，用到的机会比上一根要少上不少。

人长大了，个子也稍微高了，拐杖都换了一根，晚饭的时候爷爷便和他说起床的事。

“你这孩子，不知不觉就高了一截，我一想，也十四五岁了，哪能一直还是个小孩子的样子，现在啊，也是个小伙子咯……”

老人笑得开心，脸上的皱纹都扯得更深了一些。

“都这么大了，再和一个老头子挤一张床也不太像话，这两天我就去问问哪里有木板卖，给你做张新床，呐，就摆在那边，靠着窗亮堂点，年轻人嘛。”

没过两天，爷爷就在隔壁村找到了卖家，那家人家里刚过了老人，老人夫妻俩一直以来都住在老房子里，老父亲去世了，儿子就把老母亲接到新房子住，老房子实在太老了，又没人住，便打算卖掉，乡下卖老房子大多是分开卖的，木板、房梁、柱子和瓦片。

老人便打算买些木板和木头，旁边的人也都认识他，问他叶老四你买来做什么，现在就钉棺材板有点早吧，老人笑着说是给孙子做床的，孩子长大了什么的，倒是有几个妇人好心地说这家刚过了老人，其他人买回去装装屋子什么的没事，你买回去给孩子做床怕是不吉利，老人向来不信这些，只是笑着说没事，不信就没有，我家孩子向来命硬，什么都压得住。

老人用三轮车拖了好几次才把那些买来的木板木头运回家，接下来的几天里，便能看到老人搬出了尘封已久的木匠家什，在老槐树的空地上开始给叶千林做新床。

刨子刨过黑漆漆的老木板，卷下一团团的木花，木花一面是多年积灰的黑色，一面是木料原本的黄色，一朵朵落在地上煞是好看，几个在树下玩耍的孩子便一人捡一朵，只不过没过多久几人的小手就被染的乌漆嘛黑了。

老人或许是太久没有干过木匠活了，刚开始有几分生疏，再加上年纪也大了，刨了一面就需要停下来歇一口气，好在这事也不着急，老人干了一会儿就坐在旁边卷起烟丝抽了起来。

一旁下棋的几个老人刚好下完一局，几人倒是聊了起来。

“老四，多年没见你摆弄这些东西，都快忘了你还是个半桶水的木匠了。”

“这么说就不对了，我刚刚看他在那里摆弄那些木匠活计还是有模有样的，木匠还是个木匠的样子。”

“这么几年过来就没见过像样的木匠咯，以前尼荣叔还在的时候，我们这哪家不是他盖的，外面很多村子要盖房子都叫他。”

“倒是没一个把他的手艺学下来。”

“那可不，现在村子里有人要盖房子，还得请外村的木匠，哎……”

“我那老房子还是尼荣叔盖的呢，诶，老四，当年你就在他身边当学徒，你说你怎么就不当个木匠呢，不比你每天踩个破三轮收破烂强？”

叶尼荣就是当年村里的老木匠，老人吧唧着抽了一口，老眼迷离，像是在缅怀多年前的那段时光：“那时候脑子笨，师傅怎么教都学不全，手艺不到家啊，祖师爷都不认你，哪还算个木匠……”

“嗬，祖师爷不认就不能当木匠了，鲁班要是什么都能管得到，今天你又搬出这些家伙来，他不给你使绊子啊？”

旁边的几个老人闻言都笑了出来，算是半个木匠的老人抽完了那根烟，双手撑着膝盖站起来：“祖师爷管我盖新房，可管不了我做铺床，大不了今晚回去好酒好菜孝敬他老人家，不说啦，我得加紧点，看这天啊，晴不久的……”

几个老人又摆好了新的一局，不约而同看了看天，“嗯，这倒是真的，不过也晴得太久，我家老二一天要跑三四趟去看田水，下点雨好，不然今年没个好收成。”

夏日蝉鸣声声，老槐树下更是不得安宁，但是无论老人还是小孩，都颇为习惯了，躁动的蝉鸣声中，有刨子刨过木板沙沙的声音，也棋子落在棋盘上清脆的声音，还有嬉闹玩耍的孩子们银铃般的笑声，太阳在广袤的天空中划过了一个长长的弧度，先是老人们收起棋摊，各自告别，相约明日再战，然后各个巷子深处传来饭菜的香气，母亲呼唤孩子回家的声音响起，还在树下玩耍的孩子们恋恋不舍地往自家跑去，晚归的农人经过老槐树下，还能看见老人借着最后一丝天光刨着木料。

随后，夜幕降临。

叶千林把饭菜刚做好，爷爷也回来了，叶千林开始盛饭，正在洗手的老人却是让他等等。

“先别急，装三碗饭，每碗一点就成，先敬了祖师爷再吃。”

接着又把今天和几个下棋老人的说的话和叶千林讲了，“要是没说也就罢了，既然和祖师爷说过了，就不能不孝敬他，不然他会记着的。”

老人从老柜子的抽屉里取了三根香，一沓纸钱，把饭菜放在一个高椅子上，摆好筷子，插上香开始烧纸，嘴里还念念有词，随后郑重地拜了三拜。

纸钱最后一个火星子熄灭，老人才开始收拾好饭菜，准备吃饭，叶千林也是看到结束了才敢开口说话：“爷爷，你不是不迷信嘛，怎么突然孝敬什么祖师爷？”

这样的仪式叫做贡饭，为的是孝敬死去的人，让他们在阴间有饭吃有钱花，每年过年爷爷都会这样祭祀先祖，在爷爷去世了的父亲母亲生日时也会贡饭，所以家里倒是备着香和纸钱，但是叶千林从没见爷爷贡过所谓的祖师爷。

“傻孩子……”

老人笑着说，“这是信仰不是迷信，迷信来自内心的恐惧，而信仰来自内心的力量，爷爷我当年学木匠的时候跟着师傅，你得喊太爷爷了……他没读过书，除了和木匠有关的那些祖上传下来的书，其他字他一个也不认识，每次盖房子上梁的时候，他都要贡鲁班，保佑住在那房子里一家人平安幸福健康长寿，我那时刚辍学回来没多久，多读了几年书，觉得他是在迷信，一个死去两千多年的人还能管得到这些，所以一直不好好和他学木匠手艺，只想着在他手底下混口饭吃，现在啊……”

老人端着饭碗停了下来，终究还是把筷子也放下了，继续说道：“也不是……到了后来老人家不在了，我才慢慢想明白，他那不是迷信，一个手艺几千年地传下来，每一个手艺人在用这门手艺养活自己的时候都还记着祖师爷，求他保佑，这样的信念啊，延续了几千年，其实是因为每个手艺人都在学到手艺的同时学会了规矩，而这些规矩带给了他们力量，让他们相信冥冥中祖师爷就在看着他们，会让他们持正自身不走弯路，也会保佑他们靠这门手艺养活自己，这个啊，就是信仰，他已经不在了，但是只要这门手艺还往下传，他就永远还在后辈人的心中。”

老人长长叹了一口气，眼眶都微微有些红了，他又端起饭碗，给叶千林夹了一筷子菜：“来，吃饭！”

叶千林低头扒着饭，爷爷的话，他有些听懂了，有些没听懂，他只知道，那天晚上，爷爷看起来有些伤感，又有些高兴，与平时经常挂在脸上的乐呵呵的表情不同，但是好像还要更高兴些。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爷爷就又在老槐树下忙活了，叶千林倒是骑上了那辆破三轮车，和爷爷打了招呼就往外骑去，老人让他慢点，要注意安全，少年头也不回只是潇洒地摆手，一路而去。

他准备稍微接替一下爷爷的工作，在近一点的一两个村子转转，他选择的路都是平路居多，稍有上坡路也是不太陡的，从小就坐在三轮车的后面跟着爷爷收破烂，这些业务他熟的不能再熟了，稍微大点了，在平路偶尔也会自己上去骑，只是一个人出来终究是第一次。

日子总是要过的，爷爷真的老了，以后这个家的担子终究要他来挑起，从初中辍学回来，他就没有别的想法了，就这样过下去吧，也挺好的，自己再长大些，再长壮些，足够踩着这三轮车像爷爷一样去收破烂就很好了，那时爷爷也可以像其他老人一样，就在老槐树下下下棋，喝喝茶，抽抽烟，爷爷一直以来咳嗽得厉害，但是烟却决计戒不了，叶千林一只脚用力地踩着三轮车，槐木拐杖就躺在三轮车后面，“爷爷要是能把烟戒了就好了”，绿河微凉的风吹过来，叶千林这样想。

他也还曾想起几年前那个名叫荆楚月的小姑娘的样子，想起她一副少年老成样拍着他的肩膀让他努力的样子，以及她说过的以后，只不过谁也不知道后来会发生什么，那个“以后”也不会成为他的以后了，真要说起来，时间过去了好几年，在他的脑海里，小姑娘的模样都有些模糊了，只有他们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以及那根高高扎起的马尾辫仍旧清晰，但是说不定在之后的时间，这些也都会渐渐模糊。

在这方天地里，它们的存在本就如过往云烟，只有生活终将继续。

“诶？千林，今天怎么是你来？你爷爷呢？”

“婶，我爷爷在家呢，今天我自己出来试试，看着踩得动这车，以后啊，可能都是我来了……您家有没有啥……”

“有有有，这阵子家里请人帮工，连着杀了几只鸭子，鸭毛装了一口袋，我这就给你拿去。”

“谢谢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