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公子。（2 / 2）

几声咳嗽远远响起，在安静诡谲的气氛中，不亚于平地起雷，程铮猛然抬头，看见亭外那个笑意温醇的老人，没来由感到有些委屈，撅起小嘴，哽咽道：“爹。”

老人没有应声，只是缓缓走到跟前，揉了揉她的发丝，轻声道：“回去休息吧，爹会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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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候雁北乡，二候鹊始巢，三候雉始鸲。

小寒节气，已经有了飘雪。

天街上关了许多店面，取而代之的是生意愈发红火的狗肉羊汤店，一些传统的冬令羊肉菜肴添上当归生姜重现餐桌，其中口味最地道的莫过于街道中段的一间铺子，老板兼掌厨姓王，手艺颇为不俗，可惜去年不幸染上疾病，没能走出那个冬天，只留下了糟糠之妻孤身一人。章茹就这样成了十里八乡有名的俏寡妇，在本该红袖添香的年华里接过了丈夫的担子，一年四季窝在店里煮汤烧面，现在青壮汉子工费太高，她就没舍得请人，端菜收碗的活计也都一并包揽，成天鞍前马后的，慢慢折腾成了个黄脸婆。即便日渐色衰，章茹到底还是剩下了不少风韵的，加上为人亲切，从不吝啬笑脸，在外挨冻劳作了一天的汉子们，就爱来这儿点上一碗羊汤面，听着老板娘轻声细语的说话，配上那一个暖心笑容，一整天的疲倦也就烟消云散了。

这天夜晚，寒风冻人，妇人正忙活着收拾碗筷，抬头一看，店里来了两个生面孔，瞧着衣冠楚楚，不像是会来街边吃食的人物，点起菜来倒是熟稔，都是店里的招牌菜式，那位相貌英俊的公子哥，更是特意点名要了一碗三骨汤。要知道这三骨汤，可是自家那死鬼当年费了好些心血才捣鼓出来的，起初她并不看好，拿些鸡羊狗骨胡乱炖在一起，能好喝？谁知道这傻汉子屡败屡战，还真给试出了合适的香料配方，出锅后的骨汤滋味鲜美无比，引来了一大票绵城老餮的赞不绝口。可惜在去年冬天之后，寡妇就不做这道菜了，也许是香料涨了价，又或许是怕睹物思人，三骨汤从菜谱上划了去，偶有相熟的回头客点名要，才肯破例做一回。不知怎的，章茹看着两位毫无印象的生客，破天荒没有拒绝，含笑点头，果真去后厨炖起了汤。

待香气四溢，寡妇洗了把手，撩过耳边一缕湿发，叠起一块干净方正的巾布垫在手心，一盆色香味俱全的骨汤便出炉了。端汤姗姗而来的妇人，腰肢如水蛇扭捏，连带着汤中骨肉也随波晃动，直到搁桌放稳才复归平静，“两位爷，三骨汤来了。”

陈意雯微笑点头，无视了那若有似无的献媚，看着热汤蒸腾而起的鲜香雾绕，只觉食指大动，爽朗道：“劳烦老板娘，再拎两壶好酒来。”

妇人也不恼，全当是这位公子哥不好自己这口，收起了那点将生米煮成熟客的心思，笑着应承下来，不多时提来了两个酒壶，轻轻揭开泥封后，酒香顿时萦绕开来。对坐老人已是舌下生津，不住咂巴着嘴，从小钟鸣鼎食的少城主则不以为意，一闻便闻出了是仅有香气酒味却寡的劣酒。不过话说回来，这家麻雀大小的店面以卖汤面营生，本就不擅长囤酒卖酒，自然不会出声苛责，静静等妇人倒满酒水，陈意雯接过一碗，一饮而尽，不去回味那淡淡劣味，轻佻笑道：“章大美女，许久不见，气色还是那么好啊。”

章茹眉头一挑，毕竟是家中无阳气的寡妇，被客人言语轻薄是常有的事，只是眼前这位公子五官俊逸不说，一双丹凤眼更是清澈见底，如六月天的游梦湖水，望不见半颗泥沙。这样的皮囊，章茹实在生不起气来，干脆大大咧咧坐下，给自己斟上了一碗酒，娇笑道：“这位爷认得我？先前进店之时我就好奇，两位爷瞧着面生，点菜却门儿清的很，莫不是和我丈夫相熟？”

陈意雯意味深长的眨了眨眼，两手撑桌，身子凑近了几分，扑面而来的男子体香，让妇人娇躯骤然紧绷，纤手紧捏裙摆，风韵犹存的脸颊上更是飞起几抹红霞。那登徒子终究没有太过火，只是安静止于三拳之外，章茹内心不知该是庆幸还是失落，饶有兴致的凝视着他，一看吓一跳，不可思议道：“你...是小雯？”

陈意雯嘴角缓缓上扬，再没能憋住，哈哈大笑了起来，一屁股倒回到座位上，说道：“是啊，章姨，你要是再认不出来，我可得像小时候那样拍你屁股了啊。”

俏寡妇依旧没回过神来，满脸惊诧，眼前的男子眉清目秀，穿着一身质地不凡的锦衣华服，观其所悬玉佩，水色更是好的吓人，和当年那个只知道跟在谢掌柜屁股后面的小男孩，实在是相差甚远，也难怪自己认不得。当年谢和还没当上沉渝楼的掌柜，就是根游手好闲的瘦竹竿，最爱干的事便是带着一个伶牙俐齿的小男孩，天天在街上走南闯北讨食吃，一大一小脸皮都厚的很，次次一路讨到自家门头来，而章茹晚来无子，一直都盼着能有个儿子，哪里抗的住陈意雯这样可爱卖乖，巴不得端出个十碗八碗羊汤面来，只要他吃的高兴，肯多叫自己几声章姨，亏点小钱又有什么关系？

章茹一时间百感交集，微微撇过头去，竟有了泪意。陈意雯不再嬉皮笑脸，默默离开座位，走到她朝向的那头，屈膝半蹲而下，仰起一张灿烂温醇的笑脸，轻声道：“章姨，自从被抓回家了以后，我一直都在好好练武，也不知怎么的，咻的一下就过去了这么多年，连我也没想到，自己就这样长大了，你不可以怪我啊，以后我会经常来看你的。”

章茹再忍不住眼泪决堤，轻轻抽泣着，伸出一只手，悬停了一会，才慢慢摸上那张不再圆润的脸庞，久久不曾拿开。片刻无言，她收手擦拭了一下眼泪，终于洋溢起了笑意，轻声道：“我再做两个菜去，不能亏待了肚子。”

陈意雯嗯了一声，轻轻扶起章姨，她回后厨时脚步轻快，少了刻意扭捏的风情，却多了些油然而生的喜意。那道背影素钗布裙，不知怎么泛起了红晕，也对，这样寒冷的冬天，确实需要一张张喜庆暖红的剪纸来点缀。从开始就一直在顾自饮酒的老人，突然长叹一声，说道：“少主，我还是想不明白，府上高手那么多，你为何偏偏要找我这么个一事无成的老家伙习武。”

陈意雯坐下舀了一勺骨汤，笑道：“顾老，说的什么话，谁敢说你没本事？再说了，李叔叔亲口说过，教徒弟这方面还是你最在行，连他也比不上。”

顾高荒笑的合不拢嘴，捻起一根长长白眉，沉吟道：“老爷远赴洛阳后，城外那股该死的马贼又不安宁了。”

陈意雯放下汤勺，转而拿起酒碗抿了一口，望向窗外丝丝缕缕的小雪，轻声道：“先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