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1 / 1）

出龙水行十数日，于山水之中辗转。一日乘筏远眺，见环山之中座一大院。院围广而层匀，乃合于山势。山水之灵汇于院落之方，实养气上上之地。小子有感选位之妙，问汪伯此为何院，方知此乃道门真一派祖观，庙号真一观。既见真一观，便到龙虎峰。昔年真一祖师道陵真人于此间设鼎炼丹，丹成之时山中云雾分聚龙虎之象，后人便以龙虎二字命名此山。先前已知汪伯好友乃真一门下居士，每年大半时日皆住于道观下旁尚清镇中。那尚清为千年古镇，镇中有一宅院名真人府，传言昔日乃道陵真人起居之所。此行本为会友，故而乘筏直去尚清，小子止得立于江面略观远景一二。约莫过半日天色渐暗之时，二人方入尚清镇。汪伯不多言，止叫小子快步跟随，今日去那友人处过夜。疾行一二刻，至一宅院门前，汪伯拍板叫门，三五声之后便有人应声而出。待门开之后，只见一鹤发人立于门内。那人见着汪伯亦不多言，转身引二人进屋，入了厅堂招呼入座，鹤发人便自去煮茶。小子觉此人略微奇怪，故坐于厅堂之内稍感拘谨。倒是见到汪伯随意得很，起身四处游走闲看。过不多时，那人盘托三碗茶水回厅，一人分得一碗。虽是茶水却浸泡多物，小子细观之，辨出桔饼、花生、核桃等物。因赶路辛苦腹中饥渴，小子不待七八便吃光喝尽，一碗下去非但止渴，还充三分饥。入夜渐深，主人领二人入客房歇息，当日便算了结。

翌日，小子贪睡略微晚起，入前厅之时见汪伯与主人已然立于前院谈笑，手中还分执一剑一鞘。上前问安而后细看，认出乃是前时于龙水镇所购之剑，二人于院中试剑。观主人面浮悦色，当是满意此剑。用过早饭，小子问汪伯今日可上山拜庙否。听得此问，主人先观小子后看汪伯，之后笑而不语似别有味道。倒是汪伯面露不屑之色，言道：“不过是进庙烧香拜像，斋醮科仪且唱且跳，数百年来未见弄出甚么名堂，无甚好看。”主人随即笑言道：“存教便是大功一件，老弟莫要太苛责。”小子却觉主人所言止有半理，国中并存数教，然道门乃唯一为夏族所创之教。彼时道门曾甚为风光，古朝多代皆尊道门，国中上下皆拜三清。惜乎朝堂互搏，引外教排挤道门。外族又屡侵神州，于所占之地亦百般打压。饶是磨难艰辛，道门星火终是不灭。然数百年前，神州沦陷之地出一王姓之人。其人虽为夏民之后，却为博个功名一心谄媚外族，无奈屡试不中。思来想去生出一邪念，依仗自己三分文笔将古时所传道经增删涂改一番。道经本就晦涩难懂，一番涂改之后便是左右硬拗亦堪自圆其说。待假经作成，随即自创一派，名曰全甲且自任门主。之后装神弄鬼四处讲经，还收七人为徒以壮声势。许是道门应劫，那全甲派竟然坐大。外族朝廷为抚夏族遗民之心，召那王姓之人及其一班徒子徒孙登堂入室参知国晸，全甲上下亦勉力为之献谋出力，真个是孝子贤孙。有一金姓新安港人，编事作书言那王姓一班人等皆抗击外敌之英豪。又将神州古朝贬得一无是处，守城需外族之婿，安邦靠乞丐之帮。想那乞丐之帮非如书中所言那般英雄，实为采生折割残忍难罄。日月朝国律曾载明文，凡采生折割人者，凌迟处死。财产断付死者之家，妻子及同居家口虽不知情，并流二千里安置，为从者斩。小子好侠义风，曾读此书，因之仰慕外婿内乞豪情之气。后所知愈多愈广，渐明金姓之人歹毒心思。传言那金姓之人乃包衣奴才之后，有此龌龊心思便是祖传德行，蛇虫终究生不出龙凤。然全甲于新朝竟坐道门正宗之位，金包衣亦为富贵之人座上宾，叹乎！小子所思渐深，已然忘却周遭情形，听得一阵敲门声方回过神来。主人开门之后引一少年模样之人入内，那人身着道服，言语间似于主人相熟，入厅见到汪伯亦不见生分。待主人介绍小子之时，却执礼正色言道：“贫道南瓜子见过小兄弟。”小子听得南瓜子三字颇觉奇怪，未及细想仍是谦言回礼。瞧见两少年一副正经模样，主人与汪伯难忍笑意。小子见状止得讪笑几声，那少年倒是满不在乎。入座看茶，主人端出几盘糕点权作早饭。小子问南瓜子道号为何意，为何如此奇怪。南瓜子执礼言道：“种育苗，苗生花，花结果，果乃花苗之丹。瓜为果更兼身似丹形，这龙虎峰又居于南方，于此地得道结丹正应南瓜之象。”小道长才言毕，汪伯便笑言道：“甚么瓜丹果丸，这套说辞从哪里学来。分明因汝贪食南瓜饼，故而庙中师兄弟以此打趣，唤汝南瓜小子。”主人家亦笑言道：“汝师父修行多年，尚不言筑基小成，若知汝这小娃娃轻言得道丹成，定罚汝抄经百遍。”南瓜子略撇嘴角，仰首言道：“入门之时师父便夸吾天资聪颖，经中之窍一点既通。想吾这般天人之资，随意修行一番他日便可羽化登仙，那时这世间便少一南瓜子而多一南瓜仙人矣。”见南瓜子言语愈加没谱，主人赶紧问话，以此堵住嘴。南瓜子应是有备而来，自怀中掏出一布囊递与主人。解开布囊内露一叠黄纸，探身近看乃知其为符篆。素闻道门符篆可引动天地之气，化风雷落冰雪燃火焰，诸般人力难为之事皆可借符篆而为之。小子心下好奇，便问与南瓜子，未及答话之时汪伯插话言道：“这小娃素来好面子，被汝问及定然言语门内符篆如何神奇。然这符篆果真有那般奇效？”那南瓜子知其乃问于己，面不见窘色，略作思量便即答道：“以丹砂于黄纸之上鬼画几笔，确是无甚功效，不过求个心安而已。” 听得如此答话，汪伯与主人反倒略感诧异，戏言南瓜仙人如此这般，莫非今日乃他人假扮。南瓜子整理袖口，端杯小饮数口，略带叹息之意，言道：“身为道门中人，晚辈虽以之为荣，然自入门以来，所闻之人事皆不彰道门之荣。神州危难之际，推大道行大能者难见道门中人。自创教至今以历千年，却仍日日困于丹砂，时时溺于符笔，前人定制后人画瓢经年少变。日月天地皆时时变化，道门抱陈守旧岂能不衰？”闻听此言，小子忽忆起家中读书之时于丹符曾有一番胡思乱想，不如说与南瓜子，听其有何见解，便言道：“吾素来好奇道门丹砂符篆之技，曾凭书中所载遐想一二，今日想问于道长其中可有几分道理。”南瓜子微诧异，言道：“愿闻其详。”小子略整思绪，言道：“以吾观之，符篆乃导引之技。引气成雷便是雷符。，引气生火便是火符，引气凝水便是水符，引气入体损盈补亏便是医符。至于丹砂则为固气之技。万物有气，方能活动。结丹于体，固气于内，能活能动者方为生，反之为死。推而广之，世间诸多技艺实皆为丹符二技。”听得此言，主人家似来了兴致，笑言道：“虽有怪诞，却不无道理。依图内外施工建造，拦河筑坝引水势生电流，这工造图纸便有符篆之用。”汪伯亦笑言道：“顺老哥之言，那束棒浸水围壳封堆，以一堆供一城所用之电，岂非成丹之象。”主人家笑意更盛，言道：“老弟此言甚妙，以此悟性不入道门实是可惜，哈哈。”南瓜子静听诸人言语，乃有所思，言道：“新朝开国数十年，营修大造无计。送物上天经年不落，潜人入海蛟龙难及，爆弹震世光热盖日，升落万里由此及彼。此间参与者，定然皆是丹符圣手。国中设科、工两院指导营造，入院者便可视为两道高手。然未闻道门中有能入此两院者，惜哉惜哉。”小子思绪渐深，似自言自语道：“天助炎夏，二十八宿降世，聚核闪耀比璨星汉。天厌道门，八十八山匿迹，囚神枯槁如晦牢暗。”汪伯微皱眉头，言道：“两位道人面前，莫要言辞不敬，还不速速赔礼道歉。”小子一经提醒，方察失言，赶紧起身赔作不是。南瓜子摆手言无甚要紧，主人家亦打起圆场，言时已近午须得备饭，几位可去后园采摘喜食之蔬果。

几人一番忙碌，做成一桌饭菜。四盘一碗，皆是家常菜。真一门内不忌鱼肉不阻嫁娶。想来食鱼肉补身强体，乃顺自然之道。合婚配繁育后代，兴族旺家方道有所承。倘如全甲那般远荤腥绝人伦，禁绝人欲一副伪君子作派，时日一久欲盈难抑必心生邪念。须知欲满方可心平，心不平则难正行。主人家颇善烹饪，蔬果鱼肉过手变佳肴，小子与南瓜子各吃下两大碗米饭。见饭菜颇合后辈口味，主人家很是高兴。用过午饭，主人入内沏茶，不多久端出四只白瓷茶碗。取一碗托于手，揭盖闻之顿觉清香迎面。主人家笑问此茶如何，汪伯小饮一口，托碗仰首吟出一首诗来：

霜瓷遮云雾，碧水浸青叶。

香溢沁若抚，甘回苦未谢。

主人闻听此诗，即略思片刻，而后笑言道：“多谢老弟夸奖。今日以一口茶换得妙诗两句，甚是值当。”此时不知怎地，南瓜子忽言道：“前辈诗才了得，可否作诗几首以助道门声望？”主人家颇为诧异，问其为何有这般想法。南瓜子摇首叹道：“无妙词佳句以载名，则少人好奇门内景。国中外教势长，多得宣名之助。无奈吾道门不得其助反受其污，真个气人。”听南瓜子如此言说，小子问道：“道长此言可是指《三徒一师仙游记》那般？”南瓜子点头，言道：“自是算作一本，且名声甚广。书中将吾道门一干仙家凡人或描作无能鼠辈，或写作恣意恶徒。倒是那敞顶教徒，一副悲天悯人普济世人之相。不知那吴恩与道门有何仇怨，将吾道门作那敞顶教垫脚之石。”小子言道：“曾闻听吴恩与李芳阁老有同乡之谊，书前题诗亦藏李氏自号。彼时日月朝君臣对峙，臣妄制君而君思压臣，皆欲掌乾坤于己手。日月朝尊崇道门，那稼轩皇帝犹甚。这仙游记明为贬道，暗则损帝。”汪伯亦言道：“借外教之势压玄门之名古以有之。远至广君朝时，女帝便引敞顶教排挤玄门开此先河，后世多有效法。”南瓜子边听边饮，忆起些许趣事，笑言道：“常言吃人嘴短拿人手短，野志上有记，敞顶教与吴恩多有供奉。曾为其修造三间大瓦房，三五日便送一次精米白面。”小子接言道：“更有杂记言，曾助其纳下一房小妾，享尽齐人之福哩！想来书中所写，那与女儿国国主一桩未成好事，怕不是无凭乱编。止可怜那蝎子精，知国主已中师所施情毒，身思俱难自主。为免国中生乱，出手擒下师带离王宫，而后以蝎毒解去情毒。怎奈那师毕竟乃敞顶教门徒，天庭统御三界不力，诸事皆需敞顶教助力，故而两下勾联合力镇压蝎子精。且为保名声竟放出舆论，言甚么女妖贪色强逼圣师成亲，圣师高洁抵死不从。可怜那蝎子精本行善事，到头来止落个身名俱败，悲乎叹乎！”听得小子所言，南瓜子亦显不忿，言道：“那迟国国中羊鹿虎三精共施道法求得上天赐雨，解国中干旱之危，此亦为大善之举。然敞顶教众因之再难以祈雨为名行诓骗之实，便与那三徒一师定下毒计。激将三精以性命为注比试行雨，又暗通天庭司雨之臣截留三精所祈之雨。几方合力终是诱使国主斩杀三精，自此迟国尽掌于敞顶教之手，国中上下俱成玩物。”南瓜子端杯饮茶数口，又续言道：“还有那白鸡国国主因心智错乱，忽地于道门友人身旁投井自尽，友人施救不及。因思虑此事倘若外泄，更兼储君年幼，国中必定大乱。便以隔水丹于井水之中造出一腔暂存国君遗体，又搬来大石封住井口。而后作法化成国君模样，臣民之上代履君职，储君之前替表父慈。待储君年岁稍长，传位与之而后再言明实情。那国主之妻貌甚美，然友人不越雷池半步，不行夫妻之实。虽宫中上下闲话纷纷，仍是充耳不闻。如此大义之士却为敞顶师徒污作窃国妖道，而后更施法术将其变作教门坐骑受那胯下之辱，如此这般真不知天理何在。”汪伯合盖落碗，微叹道：“邦国衰败尚且受辱，何况一教一门。且道统未正衰败难止，全甲横行而真一之统隔海二分。可笑如今所谓道门台面之上，七八夏伪之徒二三乱祖之后。”小子却言道：“全甲之事暂且不提，然汪伯所言二分，小子却觉不妥。真一之统未分，且仍留于此。”众人奇于此言催问缘由，南瓜子犹急，小子缓言道：“昔年道陵真人号天师，其后诸代门主皆承此号。然所谓天师者，乃以己身证道而代天授教。新朝顺天应人逐旧立新，本为天变之象。为天师者应留身而亲承天变，感天人之互，导教众之心。怎奈彼时门主一众却随旧朝余孽遁逃孤岛，撇下万千教众，如此劣行便已失天师道统。逃者既失，留者自得，故而真一道统仍存于此处。”汪伯却言道：“道统承于人心，汝这番言辞可说服几人？”小子讪讪而笑，主人家倒是爽然一笑，言道：“纵使无人信服，聊作一乐亦无坏处。倒是南瓜小子眼珠莫转，若打歪点子必被汝师罚抄经书。”南瓜子眼瞟别处，佯作无语状。饮茶闲聊不觉日落西山，随意拼出几样菜权作下饭，而后各自回屋休息。南瓜子乃常客，主人与其专留一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