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1 / 1）

翌日清早，汪伯与小子二人又要上路。，主人与南瓜子沿路相送。想来是昨日聊得投机，南瓜子有些不舍。主人家笑言道：“平日总不屑于人情往来。，今日这般不似往常，莫不是有事相求？”南瓜子佯作不屑状，言道：“贫道清心寡欲有何相求？不过是日后又无说话之人，整日无聊罢了。”小子言道：“无须这般，日后书信来往便可。吾将游历所闻落墨寄来，小道长亦可将门中趣事成文告吾。”南瓜子喜道：“好说好说，昨日闻听小哥一番说道，觉境界颇高勘与贫道比肩。日后多多来往互相讨教，不定哪日便可一齐登仙哩！”诸人一路说笑，至驿站上车方作别分手。来赣之前本已商定完事之后先去湘而后直去贵，昨日吃过晚饭却言既已品上绿自是要再尝佳红，那佳红便是闽省红茶。赣闽两省相邻，目下亦无甚急迫之事，故而改道先去闽，而后转海路去往桂、海二省，之后再北上云、贵、川、湘。说来川、滇、楚、徽皆有采制红茶之史，所产亦属上品，然闽红之史最久，闽中乌衣山所产小种熏茶便是红茶之祖，红袍岩茶之名更是尽人皆知，品级上佳者重金难求，与那明前龙井并称青赤茶首。昔年米坚国统领到访，协商共御圣国兵盛之势。为表地主之谊朝廷取来半斤红袍母株新茶送与一众来客，米坚统领不晓母株之稀，疑茶少而众人难分。那人知晓其意后笑言这半斤茶已是半壁江山，旁人亦将母株茶如何珍稀告之，方解其疑惑。然缘何如此，乃因母株皆团生于乌衣山悬崖一突岩之上，世间拢共止那几株，采摘制得之茶丰年不过二斤欠年不到一斤。出手便送出半斤，彼时朝廷如何看重与米坚国之交可见一斑。这红袍之尊半贵于母株珍稀，另半则贵于茶中一丝岩韵。所谓岩韵世人各有感悟，所释之义亦有不同。然多言凡茶汤得此韵者，闻之芬芳似花香，饮之厚硬若岩骨。香气异于别茶又耐冲经泡，续水七次八次仍有滋味。小子于家中惯饮绿茶，几年之前改饮红茶，时日一久反于绿茶冽性有所不适。然山茶纵然万般芳香，亦难足富贵之欲。如今倒是听闻朱门之内好饮甚么苦泪茶，乃搜罗天下至苦之泪滴养园中至香之茗。因多取四苦之泪分灌，四苦养四茗，故一种育出四株香。劳苦养厚茗，贫苦养雅茗，孤苦养怡茗，病苦养冽茗。听闻四茗之芳可比仙家香，且稀少至极，便是朱门之落，门第低者亦止隔墙贪嗅，寻常人家更莫闻其名。

闲话少提，车行数日入了闽境，一路停停走走观光赏景。说来闽省气候宜人，山水地势亦不败，人情风物比之近邻粤浙二省可言各擅胜长。唯因隔海正对苔省，倘一朝收复苔岛恐有启战事之虑，故而朝廷数十年未准于闽境大兴修造。观域图可知，那苔岛如巨长石横亘于东南，一日不拔则闽省一日难以掠海劲出，神州海路要冲亦时时受迫犹如刃抵腰间。然对苔如何乃国家大计，布衣手中无兵无粮，便是牢骚发尽终归无可奈何。此行留闽时日不长，先前已定中途不作久留，一路驶往乌衣镇赏茶品茶，至于那乌衣山便无暇攀爬。不过小子本不是好动性子，汪伯亦将往日所见之景大略说与之听，总归不觉太可惜。又过两三日到乌衣镇中，于龙水镇时一般，汪伯领小子四处观看。这乌衣镇傍于乌衣山之旁，又有曲水流过，虽不窥全貌亦不难想见其地势之佳。唯其如此方能聚气沉精育出上品芽叶，再经镇民巧手熏酵，世人便可尝到别样温润。乌衣镇以茶名而显，茶业兴旺于商工诸业亦有所助益，粗观之虽比不得大城繁华，却也不乏人气流转。此次本为茶而来，逛街遇着茶摊茶店少不得询问一番。小子虽好饮茶，于茶之优劣却不甚知晓。每见茶叶便取来闻上一闻，欲凭香气粗辨好坏，怎奈闻着皆是香茶实是无从辨起。日近正午，寻得一饭馆吃喝兼歇脚。饭菜尚需工夫，喊伙计要来茶碗水壶，汪伯取出逛街之时选购茶叶冲泡。小子将辨茶疑问说与之听，汪伯解说道：“如今香精制法颇为巧妙，仿茶香十似八九。仅以有无香气为据不足以辨其真假优劣，然细闻之下仍可察觉有别之处。茶之香半由其表所附熏料而散，半则由其里所藏酵成而透。凡上品茶叶者，香气纯正无杂，因半香含于内故闻之沁人而不冲，续水多次仍有微香。而那香精所制伪茶，香气多有逼人之感，闻之稍久便觉不适，冲泡一次两次则全然寡淡无味。”言罢，递给一片茶叶。小子接来闻之，觉香气蕴而不散，细闻之下又觉香中还有一香，必是内含酵香。端起茶碗，揭开盖来，闻之茶香清淡。饮之口感绵软，如此感觉应是熏茶而非岩茶。小子问与汪伯，乃答道：“此确属熏茶。岩茶虽含名韵，然口感厚硬兼焦苦异味，非好岩韵之人常觉不易入口。”约莫半盏茶功夫饭菜上桌，二人动筷吃干抹净。似意犹未尽小子又点两碗豆腐脑，边吃边自言道：“性命事小，甜咸事大。此甜味方为正统，那咸辣之流皆应刺配流千里。”

镇中逗留两日，寻配好所需之物，便往驿站乘车。常言车夫善侃，御二人所乘者即是如此。汪伯本也是面亲善交之人，与那车夫来回聊得起劲。偶提起阁揆昔日曾主闽晸十七年之久，那车夫言当年便有天象异变，兆人龙献世。汪伯觉着有趣，笑问有何征兆。车夫咽唾清嗓，续言道：“这滨海几省常遭龙卷海啸侵袭，阁揆前后主晸之时亦是如此，本也无甚奇怪。然有一年风浪却是大得出奇，二三人怀抱之粗木连根拔起，卷上百仞之空。海中掀起巨浪，似有十数丈之高，有人曾立山岭之上远观，南北望去一浪竟不知有几里之宽，目及之处难见首尾。一连数日肆虐，滨海村镇大半损毁，地没于水而人浮于木，真个让人难受。如今想来昔日阁揆也是胆大，趁着风浪稍平便乘一叶扁舟查勘海边灾情而去。正当与随从官吏交谈之时，忽地掀起一股巨浪朝扁舟扑来，此时避无可避眼看大难临头，突兀显出一幕奇象，可想得出是何样否？”汪伯面露笑意，自怀中掏出一支卷烟递上，车夫接过夹于耳后，故作神秘状言道：“阁揆立于船中，斜肩侧首面朝浪头。那骇人巨浪卷至距船数丈之远处竟轰地垮塌，而后生出几轮余波搅得方圆十里海面不宁，唯扁舟之处却平如镜湖。坊间纷纷传言此乃天威，巨浪亦不敢犯之。又言非上天至亲之人不授此能。”听得这般奇论，汪伯不忍大笑，言道：“此胡言乱语哪里听来？怕是孩童尚且哄骗不过哩！”车夫亦是笑言道：“说笑而已，勿要见怪。家中亲戚闽浙两地跑营生，所交之人有亲友于府衙内打杂任事，旁听官吏得知。想来无风不起浪，便是七八分有假余之二三分亦为真。”汪伯言道：“阁揆地方任官之时，于当地确有勤晸之名，然那天威之说太过荒谬，到底止是凡人。昔日年少之时山上垦荒种地，才爬至山顶便累得瘫倒在地，任旁人如何指摘说道就是不肯起身，且劳作之时隔三差五扯由偷懒，得授天威之人合该这般模样？”那车夫不住大笑，小子听后也颇为无语。不过想来到底是命格非常，若言得天地之助倒也不为太过。

出乌衣镇至海滨上船，沿海路绕粤去往桂。小子于船侧远眺内陆，心有几分不甘。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吴越之地河泽纵横而善稻香河味，闽粤之地山海相比而喜山猛海鲜。吴越之地曾为盐商贩售之基，而闽粤乃买办开埠之所，人财汇聚厨巧材佳终诞出两大菜系。神州虽大亦止有川、鲁二菜系可与前二者比肩，为何？因川地自古便是西南内陆之枢纽，更兼位死门之方，常有他方之人势向死求生而寻川避祸，故而古今累积百味相汇合出川菜一系。至于那鲁境曾为几朝国都，富商权贵云集之地安得无佳肴美味？与前四相比，小子故土楚省虽亦是鱼米丰沛，然不过穿省歇脚之地，人气四冲且散而难沉厚味，故其菜肴比之前四者差之甚远，思来想去不过是蒸来蒸去，万物可蒸罢了。船行十数日泊船上岸，此次出门随汪伯远行，美食享用不少美景却亲见不多，如今已身在桂境定是要前往林桂赏一赏山水林草之美。又过数日车至林桂，寻得木筏顺流观景一如游龙虎峰时那般。大凡世间景色为人所赞者，皆有其独到之处，随处可见无别于他处者，虽山清水秀亦过之则忘。前时所游之龙虎峰可称一敞字，山势圆润而无遮蔽之感，心情随山霍然开朗。如今所游之林桂便可称一奇字，百峰百态而无雷同之相，心思随山变幻不断。至于山间流水，则依山自塑其形。山阔则水缓，山狭则水急，山折则水曲，山平则水直。神州承平数十年而民渐富，有余财供游玩者渐多，江面之上偶有几筏相并同向而行，亦有数筏相错反向而过。筏上旦有一人指峰称奇，常有数人共望所指，之后交耳笑谈。山形林色构画，水音人声共鸣。小子虽不喜游山玩水，然身置其间却觉心情愉悦，待日落返回之时倒是略有不舍。夜晚坐于窗前回想所见，却诱出些许文思，写出几句诗来：

漓江浮波穿山间，绿衣修岭侧目掩。

虚实互映横脚杯，静空流水山渐显。

朝来立首饮清露，夕归伫尾披霞锦。

二十钞面印佳影，遍撒天下几人明？

未来林桂之时，尝觉前人每每赏景抒怀似有矫作之嫌，此时方明前人情怀，便是合眼睡去仍是梦入山水。

次日晚起，这游山玩水亦是颇耗体力，二人便歇息一日再走。时近正午腹中渐饥，出门上街寻些吃食。经饭店门前而不入，却往小巷摊贩问价。选定一摊要下两碗米粉，摊贩自备桌凳，二人坐下而后取出先前买好米粑、面馍堆于桌上。片刻功夫摊主端来两碗温热汤粉，汪伯面前乃卤味，小子则是酸辣。说来米面虽皆是果腹主粮，于神州却是南米北面各占半壁江山。北人不忌米而难离面，南人不拒面而难舍米。古时北人南下定居，南方产稻不产麦，因思面之醇香便磨米成末以水和之，做成各式面形吃食。吴越四周所出米糕点心，闽粤向南所擅米粉汤水皆属此类。春季离家，来桂已入仲夏，南方天气尤为潮热。此时一碗酸辣下肚发出一身汗来，顿觉神清气爽。这米粉如今各省皆有制贩，然别处口味终不似南海之滨这般丰润。且不独桂粉如此，南海之西虫草国人亦擅制各式粉食，有食之者多赞其适口美味。这虫草国境原为广君朝边疆，静海将军节度之一部。广君朝衰亡，静海将军遂自立为王。之后盖木朝势弱，反为静海所击，灭国复土无望。再后各朝因度静海立国已久而难征难服，便索性承认静海王号并允其北向朝贡。西南诸省与虫草国历朝历代皆婚嫁不绝而往来不断，衣食住行多有趋同。一日歇息养足气力，动身去往宁城。这宁城之内有大集市，专司神州与西南诸国通商之用。因西南各国出产尽可于集市中寻得，故号曰博览。汪伯此去便是想为手中几桩买卖寻得货源，亦可让小子长长见识。数日之后抵达宁城，集市已开日余，二人匆匆安顿下便即前往探察，大体状况明了几分。次日有备再去，不慌不忙徐徐而观。如今各国商贸愈加紧密频繁，不仅互遣商贾还设场雇工制成贩售。常见此国之人于彼国设场，所产之物自此国出而售与他国。观展询价之时，便见着几家西洋商贾于西南几国制物而后贩来神州。汪伯半生所闻甚广，集市内随见之物多能说出一二。小子本就是乡巴佬，见着新鲜便叹息称奇，一日下来倒累坏喉舌。又连去二日，将能谈之事谈妥，便回店歇息准备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