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 第二章 消逝在暮夏时节1（1 / 2）

在岚枫的记忆里，夏天总是以一种悄无声息的方式结束的。

在这个他从记事起生活至今的城市里，一年中立秋过后，温度会不温不火地保持住，一直到九月也不怎么降。这会给人一种错觉，仿佛夏天的余温会一直这样绵延下去，永远也没有尽头。

但世上很多看似完美事物总是由很细微的地方开始崩坏的。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夏天已一天天地死去，而最终在某一天，它会突然地消失——让人惊异于那样的结束。

天气开始转凉了。

晚风乍起，暮色中的街景被灯光渐次缀亮，岚枫看着玻璃墙中倒映出的自己，像是后知后觉般微微打了个哆嗦。

眼前这家肯德基的门店是哪一年开起来的？他已想不起来。从小到大来了这里那么多次，回想最开始的记忆，居然只剩下儿时看着汉堡暗咽口水的画面了。

真不可思议。

原来他也曾是个傻不拉几的小屁孩，也曾用满怀新奇的目光躲躲闪闪地看着这与周围迥然不同的红色店面，像是在窥探新世界的大门。

时间过得太快了，感觉只是一阵风的须臾，那个穿着短袖衫满街晃荡的小孩改变了模样，变成了此时此刻凝伫在倒影里的陌生人。

九月初，西偏北风3级，晴，电视上报道着在太平洋海岸搁浅死去的鲸鱼。平凡的年份，平凡的日子，商业街边不起眼的年轻人握着电量告罄的手机，倾听着440hz的传呼声，等待接听。

店内坐着的小学生显然对与他们仅一玻璃墙之隔的不速之客颇有微词，大概是他的存在影响了他们品味吮指原味鸡的心情。

但岚枫用毫无波澜的死鱼眼让小屁孩们低下了头。

其实他现在多少有些伤感。

“……喂？”

电话通了，里面的声音低低的，背景里满是嘈杂的人声。

“李烨，你今天有空吗？我有事找。”

“好家伙，枫哥找我，我能不有空吗？你只管说，什么事？”

李烨的声音依旧很低，但能听见他在那头站了起来，略微发出带椅子的声音。

“这个……电话里不好说，我们见面说呗。”

“现在么？”电话那头的声音明显犹豫了。

“是啊，你有事？”岚枫低下头，专心打量着脚边的那粒小石子。

“啊这……那个……这么突然……你给我两个小时行不？”

意料之中的回答。岚枫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将那石子轻轻踢开。

“那算了。今天这么晚了，以后再说吧。”

“哦……好。”

背对来来往往的行人，岚枫默默挂了电话。

以后。真的会有以后吗？

很难说。毕竟他明天就已经不在这个城市了。

人的一生里总会遇到那么几件好巧不巧的事。比如说有一天你路过一家肯德基，看到原本你以为毫无干系的两个人正坐在那片温暖的灯光里，毫不生分地有说有笑。

玻璃那边的李烨并没有注意到岚枫，他将手机放回口袋，返回了他的座位。而在他的对面，穿黛色针织衫的披肩发女孩停止看手机，抬起头笑着对他说着什么。

在岚枫眼里，几月不见的肖钥与李烨就像试管里的化学药剂，他们产生了一种——反应。

也许更像是异化反应？

总之，他们摆脱了高中时代的学生形象，开始像真正的成年人那样享受人生了。

而岚枫觉得自己被困在了躯壳里，一步也不能前行。

因为从没有人教过他如何长大。

他知道，他与那些人之间已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就像这面现实存在的玻璃。

但真正让他意外的还是肖钥和李烨的故事，岚枫原本以为自己什么都了解——至少是和自己离得近的人，但事实证明，他什么也不知道。

到头来，他只是在别人的青春故事里做了一块完美的背景板——还是增加喜剧要素的那种。

唉，真傻。

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岚枫在人行道上慢慢踱步离去，没有再回头。入夜的风有些微凉，他觉得自己像是遏制咳嗽的病人，只有咬着牙才能不让此时难以言状的心绪从喉咙里钻出来。

话说，这其实是很正常的事啊。李烨这个人他还不了解吗？他也许私下里没个正经，学习成绩也只是勉强说得过去，可他这样的人就是能成为学生会主席，因为他总是知道如何表现的得体，如何说出适宜的话。而当初只因为他以好朋友的身份拜托了，岚枫便心甘情愿帮他写了一封又一封给英国笔友的信。

这样的人，要说他不懂怎么讨人喜欢，那才怪哩。

老实说，岚枫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矫情个什么劲，明明李烨甚至直到最后都在照顾他的情面，可是——他就是觉得自己像是遭到了一种背叛。

究竟是为什么呢？

没人回答，只有旷然的风声窸窸作响。

忽然间，岚枫觉得右手袖子仿佛被什么东西挂了一下，当他带着些微疑惑回过身时，却愣住了。

居然是肖钥。

那光景让他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也许是因为化了妆的缘故，肖钥给人的印象有些不同了。离得近了，这种感觉便更加明显。当然，那只是很浅的妆容，要不是有以前的印象，还真看不出。

然而此时此刻，她站在路边的行道树下，路灯照亮她的侧身，那张好看的脸上带着一丝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尴尬。

连政委同志这种狠角色都是这副样子，岚枫此刻脸上的窘态可想而知。

他压根不知道肖钥为什么要追上来，正常情况下就算认出了他只要装作没看到不就好了嘛，至少这样大家都用不着尴尬。

“岚枫，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肖钥一脸的严肃认真。

“呃……好啊。”岚枫只得应到。没办法，他向来没什么拒绝别人的本事。

“你听好，我和李烨只是普通朋友，你不要在别处乱说话，明白吗？”

“啊？哦，哦。”有那么一瞬间岚枫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思绪混乱而没有发出正确的音节，导致这听起来像一句毫无意义的咕哝。

不过还好，肖钥微微点头示意她领会了岚枫的意思。

然后就再也没有然后，两人很有默契地各自转身离开了。

没有矫揉造作的告别。

岚枫就那样一语不发地低着头，自顾自地继续向前走。

他心里其实很不是滋味，他又不是三岁小孩，怎么会那么不识好歹？搞得他好像喜欢传播什么小道消息似的。

不过这话就算说出来也没用。毕竟，有些话在开口的瞬间就宣布了结果。

那是一种牺牲，或者说，将无关紧要的角色从你的世界中开除的宣告。

岚枫一边走，一边用余光瞥着路边被精心修剪过的灌木丛下零星长出的狗尾巴草，走了半天，愣是没找到一根昂首挺胸的。

他有些牙痒痒。

终于，他还是停下了脚步，用一种充满希冀的目光眺望来路，然而在那片灯火辉煌的景象中已没有任何人在注视他，甚至连那间红色的店面都已隐没其中无以分辨。

原来在不知不觉间他已走出了如此之远。

低下头，岚枫看着脚下的沿街小道挠了挠脑袋，随后便蹲在路缘边开始盯着水泥缝发呆。但没过多久，他又站了起来。因为腿麻了。

耳边车辆与行人的喧嚣听起来空洞而又失真，岚枫渐渐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来。他仿佛什么都看不清了，唯有脚下这条笔直而又看不到头的路牵引着他，带给他几分踏在地面的实感。

于是他只好向前走去，一直走，一直走。

一刻不停。

老实说，岚枫其实很怕自己停下来，因为一旦停下，就好像连行走的意义也失去了，所以只得一直走。

他忘记自己就那样走了多久，一辆辆车鸣着喇叭从他身旁擦过，路人在背后听不清的窃窃私语，他都充耳不闻。直到很久很久以后，那些声音终于渐渐消失了。

当一切归于沉寂，岚枫突然有了一种莫名的心情。

真安静啊，他想。

他已经很久没这么安静过了。

原来他好像真的可以一直这样走下去。

就像高山上的露水，会心无旁骛地奔向大海。

虽然一去不返，却也畅快。

于是他就这样想着，又自顾自地向前走去。

直到出现了一束光。

那束明晃晃打在他脸上的光是那么刺眼，以至于世界霎时都被照成了一片雪白。岚枫只得停下脚步，眯着眼抬头看向那束光。

一瞬间，他好像看到了一颗会发光的树。

过了好久岚枫才反应过来，那不过是盏白色的老式路灯。

不知不觉，他已走到了城市边缘。连分道线都已变得模糊的狭窄道路两侧紧凑地分布着参差不齐地低矮建筑，陈旧而灰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