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 第二章 消逝在暮夏时节1（2 / 2）

一根略微有些倾斜的木质电杆静立在路边，纵横交错的电线在其顶部抽枝散叶，它们留下片片黑色的剪影，随后各自延伸进茫茫夜色。

而老路灯就被安装在电杆高高的枝杈间，在晚间它被通上电，看起来刺眼得就像白色的太阳。

不过，说是太阳，其实也就只能勉强照亮周围一圈而已。这种上了年代的东西照明效率实在有限，而且还要隔好几十米才能看到一盏，反而让人觉得这街道黑灯瞎火的，看着有些闹心。

岚枫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何走着走着就发起了呆，以至于莫名其妙地走到了这种地方。

像这种典型的老城区，是在城市新陈代谢的过程中势必要被渐渐清理掉的部分。夜深了，虽然远处街上还星星点点地亮着店铺与住户的灯光，可是道路上却已经连一个人都看不见了。而城市主干道上车流的喧嚣在这里听起来更是遥远得恍若隔世。

环顾四周，看着那些不时从老街两侧探出的深邃小巷，岚枫突然觉得有些后怕。

他后怕于自己居然能一路毫无察觉地走到这里，更后怕于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忽然想起一件故事。

小时候，岚枫曾有一段时间沉溺于和邻里的小孩玩捉迷藏。

不过这就是小孩的天性吧，岚枫觉得那个年纪的小孩子大概都是那样。

每当天黑以后，各家的家长就会张罗着喊自家孩子回家吃饭。有时也会捎带着喊，就会出现那句xxx你妈叫你回家吃饭的名台词。

但岚枫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他家里没有整天对他唠叨着要讲文明懂礼貌的老妈，只有一言不合就会把他拧回家的另一个孩子。

显然，洛雪祈算是那个年纪小孩子中的异类。

她小时候很不合群，从不见她和别的女孩一起玩，当然，男孩子这边就更不用说了。

据说小孩普遍对同龄的异性有排斥感，岚枫那时也不知道是受了儿时玩伴这种情绪的感染或是自己本性如此，反正他那个时候确实觉得和洛雪祈相处很不自在。即便如此，他也不是没有邀请过洛雪祈一起玩，但这样的尝试只经历过几次便草草收场了。

“也不是不可以，但还是算了。”

她会表现出认真思考后的样子说出这样的话，然后用那种看小动物一样的眼神看着他。

那种气氛，现在想来与其说是她被别的小孩孤立，倒不如说是她一个人就把所有别的小孩都孤立了。

只能说，小恶魔能有今天绝非一日之寒。

总而言之，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个小女孩拧回家吃饭让岚枫觉得很难堪，因为第二天总免不了被其他一起玩的孩子笑话，对于那个年纪的他来说，这种尊严上的受损可是首屈一指的大事。

于是有一天他终于爆发了，决心在玩捉迷藏的时候藏到一个极隐秘的地方，让谁都找不到他，哪怕是洛雪祈。

岚枫小时候那片住宅楼后面是一片厂房，因为征地开发另作他用大半已经废弃，从小区的砖墙翻过去能看到到处都是二尺多高的杂草。在那些林林总总的院落间穿插着十几条小巷道，那便是岚枫的秘密之地。

那一天，他决心无论是谁来找他都和对方在这里兜圈子，直到找他的人彻底放弃。

于是在日落前的最后一局游戏里，他心照不宣地藏去了那里。

可惜最后直到天彻底黑了，岚枫也没等来那个扮鬼的孩子。

没有任何人来找他，哪怕是洛雪祈也没来。他就那样一个人孤零零坐在杂草丛里，看月亮从云里探出来。

也是，他那会那么干胆子确实是有些太大了，像那种破地方十个同龄孩子里有九个不敢去，还有一个早被他妈喊回家吃饭了。

其实岚枫那时候也确实有点害怕，但他从小就喜欢看月亮，当天光从云影间洒下来，心底的那点害怕也就没了。

他就那样等啊等，等到最后确实有点百无聊赖了，他终于觉得自己赢了，再也没有什么所谓的鬼能抓到他，他成了这场游戏的那个……怎么说来着？

哦，对，无冕之王。

那一天，岚枫本准备就那样拍屁股回家了，但他刚起身，却远远听到有人在喊他名字。

那声音很细，是女孩子的声音，虽然隔得远听起来有些模糊，但确实是在喊他的名字没错。

岚枫仔细一听，那声音可不就是洛雪祈嘛，洛同学听起来有些炸毛，想必是都这会了还没找到他给气的。

他也觉得自己这么干是有些不厚道了，于是就主动循着声音找了过去，心里正盘算着就算之后得挨两记爆栗也认了的时候，却在一个转角和洛雪祈碰了个正着。

她一见面就伸出了一只手，岚枫心照不宣地缩起脖子闭上眼，正想着这家伙的速度也太快了，却被一把拽住了胳膊。

“你干嘛？”

“别吵！”

洛同学以风驰电掣般的速度对他造成了沉默效果，然后他便被乖乖拧走了。

如今只记得那只抓住他的手很紧很紧，甚至把他的胳膊抓出了一圈红印。

他们走了很久很久，直到快到家了才停下来，岚枫这才发现洛雪祈的眼眶红红的，像是哭过。

岚枫的心猛得揪了一下，但他那时并不能理解那种感受，只好一声不吭。

为什么要视若无睹地对待曾经真心关心自己的人呢？岚枫总是在心里问自己这个问题。他知道，他欠洛雪祈一个道歉。如果不能那样做，他将永远无法心安。

可他到现在也没能付诸行动。因为那么做就好像要放下一切，表示他们互不相欠了一样。

诚然，对小恶魔来说，无论口头上还是心里她都不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在这之后，她甚至还总是吓唬他，天黑以后的小巷子里藏着吃人的怪物，专吃不想回家的小孩。

岚枫说你才是小孩呢，你这种骗人的鬼话拿去问问鬼你看鬼信不信，真要有这种怪物电视新闻上不是该播出来吗？

洛雪祈说那一定是你看得不认真，电视上报道鬼话的时候你睡着了。

这个世界上其实每时每刻都有小孩在失踪啊，吃小孩的怪物虽然数量不多，也从来都不从黑巷子里钻出来，但只要小孩子在巷子里迷了路，他们就一定会被怪物找到。如果能在被怪物找到前侥幸走出来，那当然只会是虚惊一场，可如果走不出来——嘿嘿嘿……谁会知道你曾经走进去过呢？

那之后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岚枫有意识的与洛雪祈保持距离，他不怕吃小孩的怪物，他怕洛雪祈变成怪物把他吃了。

小恶魔大概就是那个时候获得了这个称号。

虽然这只是小孩子的戏言，不会真的有人当真，但后来岚枫确实没有再做过那种事。

而大概也是从那个时候起，他的身影渐渐开始变得不合群了。

看着那些漆黑的巷子，岚枫情不自禁地想，万一世上真的有那种怪物该怎么办。

倘若小巷是城市街区脉络中的毛细血管，那么即便里面真的藏着点零星的病菌恐怕也不是什么怪事。

他盯着那片幽深的黑暗，仿佛看到巷口的影子里长出了对他缓缓招手的手臂。

岚枫眨了眨眼。

该死，他究竟在想什么。如果连这也信的话他早就该被小恶魔忽悠瘸了。

不管怎么说，还是先沿着路灯从这条路走出去再说吧。这里离闹市区应该不远，他刚才一路走过来的时候，不时还能听到路人的脚步声，他有印象。既然能走进来，只要用同样的办法走出去就行了。

看着远在几十米开外的那团白光，岚枫叹了口气，向前走去。

灯光在背后一点一点远去，他看着自己的影子被拖得越来越长，同时也越来越淡。光亮渐渐减弱，影子的轮廓也变得模糊，当其最后彻底消失不见时，岚枫面前变成了漆黑。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发现了一件怪事——他的脚步声貌似听起来很怪。

起初岚枫还觉得那是他自己的脚步声，可当他低头看向自己那双鞋边已经有些磨痕的便宜帆布鞋，立刻便明白那种轻盈的声音绝不是自己所能发出的。

路人路人，有路的地方就会有人。岚枫用这样的话安慰自己，这种漆黑的路上还能有别人一起走不应该是一件好事嘛。

可事情怪就怪在，那脚步声好像与岚枫的步伐是同步的，他加快速度，那声音便急促起来，他放慢动作，那声音也变慢下来，仿佛那是他脚步的回声。

有一个人始终一语不发地紧跟在他身后。那种诡异的情景只是想想就让岚枫一瞬间不寒而栗。

一时间，他汗如雨下。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这么倒霉的事不会真的轮到我岚某人了吧，我这辈子真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啊。

他克制住自己拼命想要回头的欲望，继续用正常速度往前走。当然，如果可以他更想直接撒腿狂奔，可那样是最万万不能的，无论是恐怖片还是悬疑片那种最先跑路的角色永远都是最先便当的。

在这种危机关头最先飘上他脑门的居然是如何证明自己是个成年人。

他今年已经满十八岁零三个月了，从法律的角度来讲，是个合格的成年人了。话说，妖魔鬼怪这些东西会遵守共和国宪法吗？法律可是连它们的存在都不承认啊！万一妖怪一生气说你不承认我我也不承认你，大手一挥说你小子就是未成年人，过来吧你，他该怎么办？

他难道要说他的肉过期了，吃了会拉肚子？

妖怪如果说刚过期的没事，垫吧垫吧还能吃，他就可以反驳说饮食健康是个大问题，要从小事做起……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为什么他要在这么性命攸关的时刻抖出这么多烂话？

岚枫觉得自己已经快要因为肾上腺素分泌过多虚脱了。如果这是什么电影的片场他一定要让导演喊卡然后找个路边的电线杆痛痛快快地痛快痛快。

误打误撞地走到这个鬼地方简直是他今天最失败的行动，他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离开这里。可这个愿望实现起来貌似有些困难，因为前路简直黑得没有尽头。

不得已，岚枫只得从长计议起自己人生中第一次即将面对的打劫——但愿是打劫。

他有什么可以用来盘桓的话术呢？岚枫想了半天，最终发现自己唯一能说得出口的台词居然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他浑身上下确实一毛钱都没有。

可这是只有好汉才能说得出的台词啊！他岚枫可以是任何人，唯独不是一条好汉。这么讲的话大概率会被歹徒抛尸泄愤的吧……

他就这样像脑子断片了似的有一条没一条地想着，甚至觉得自己的意识飘离了身体。

啊，出现了！这大概就是人体的应激保护机制吧，在一个人面对无法承受的巨大痛苦时，他会以神游世外的方式规避这种伤害。

但岚枫飘着飘着又回了窍，因为什么也没发生。这就好像格斗游戏里他摆出防御的姿势防来防去，奈何对面就是不出招，结果这变成了一种不断增长的心理压力。

这得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在这种每过一秒都是巨大的心理煎熬的情况下，望山跑死马，何况他是用走的。

就好像日本武士在切腹，好不容易豁开了肚皮，他可怜巴巴地望着介错人想来个痛快，介错人却微笑着说哒咩哟，只要道路还在延伸你就不能停下来。

上帝啊！帝上啊！无论有什么办法请快点让这个可怜孩子解脱吧，他和这种场景八字不合，他真的快要坚持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