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 第三章 白衣3（2 / 2）

李琯是个浪子，或者说，混迹于长安城里，他就该是这样的人。

琯以其父荫，时为左金吾卫仓曹参军。当时人尽皆知，高门世家送子弟去此当差，三五年便能混得资历，但他又和这些人有所不同。李琯为武家之后，祖公以平朝之勋图形凌烟阁，十二岁即入国子监，兵法御射皆通习之，这样算是最招人馋的金上贴金。

如此，便免不得做恶人为，耽于色乐，以图自在。

若在人前，便须说，家声在人，若示衰薄，恐不见忠功之效，宜欲夸而劝之也。

也因此，当那犊车径直往城中最繁华的地段走去时，他反而有些落寂。

朱雀街以东以北是什么地方？皇城内苑，世家门宅，贩商大贾，教坊北里。

要数城北的风流薮泽，李琯只怕能将满楼红袖一一道来，再按才色长幼排个次序。

可玩乐终归是和拾获不同的，在那些身份卑贱的女子们竭尽所能甚至不惜附庸风雅来诠释一个人对“得到”的所有想象的地方，一个人如果真的想拾获什么并把自己当成了筹码，就输了。

须知，那是一个面对面的舞台，不是只能自我投入的图卷。台上的戏子与台下的赏客都在观赏，你欣赏她缀花薄裙下隐隐乍泄的春光，她欣赏你故作矜持的表情下努力掩饰的思绪，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戏。

而他演的是什么戏？参军戏。

他觉得这种落入俗套的旧戏不能再使他感到新奇，只让人觉得有些无趣。

却不想，那犊车一路前行，最终在日暮时分驶进了东市以南的安邑里。

十字街南隅为奉诚园，到了这里，女婢们告知他娘子居此之东，她们先奉主人进去，让他在此稍候，很快就来迎接。

车子既入，琯遂令人马寄宿坊中，独驻马于路侧，望园而思。

这奉诚园本是和李家同样的门第，如今却荒败至斯。只因圣人面前一招棋下的不同，有的人就成了秋来古巷无人扫，树满空墙闭戟门，而有的人却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想来使人不胜感慨。

良久，看到一婢女从一侧门中出来招手。李琯便下马而入，坐于厅中，又闻到那种似非人世所有的淡淡幽香。

直至黄昏以后，终于见到了那袭缥缈的白衣，只是来到中庭的并非想象中的姝丽妇人，竟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女子，素裙粲然，凝质皎若，自是美丽得不可方物，恍若神仙临世。

女子辞气娴雅，谢他如此礼遇。今日得钱易得素帛，华服既成，特此相见面谢。

李琯惊问莫非得见仙人，女子笑而不语，只劝他今既得见，还望归去。私会孀妇徒失体面，来日定当谢恩不负。琯自喜之心，所不能谕，心中顿然觉得人生最大的追求大概也莫过于此，连道素帛粗缪，不足以奉佳人服御，何敢指价。

出了门已正当夜幕，李琯却仍在门前流连不已。宅中便遣人又说，天色已晚，公子既不愿离去，徘徊在外只会平添祸事，若真有心意，不如来之则安，就在此留下吧。

琯因得止宿。

庭中有槐树，长势参天。夜半，李琯心绪起伏无以成眠，便出于庭中夜游。正巧又遇到那女子立于庭中，一问也是同样的原因，于是相与同游。

言及这树的来历，便说为先人所种，古已有之。时龙首原前为村舍，村人于此树下集言议，周有异僧号枨公，逐村人而言此天子坐处，遂成长安，今已久矣。

竖日天明，李琯欲还，却被奴仆们劝阻。一问才知，既然留下便轻易回去不得，如此际遇常人难遇，如果还心存顾念，未免辜负了众人一片好意。

李琯嘴上应允，之后却又偷偷溜走，引马与外面候着的仆从一同离去，想将此间见闻知与家中。谁知刚到家便觉身体有恙，只能躺卧在床，至辰巳间，枯老而卒。其家询问奴仆，昨夜所历之处。从者具述其事，云：“郎君颇闻异香，某辈所闻，但蛇臊不可近。”

举家冤骇，遂命仆人，于昨夜所止之处，复验之。乃寻得一空园，但见庭中枯槐树中，有大蛇蟠屈之迹，树下留白银三两，余了无所见。问彼处人，云：“往往有巨白蛇在树下，更无别物。”

白色的灯光里，书页上的文字到这里断了，这个故事至此戛然而止，座位上的岚枫倚着脑袋微微皱起了眉。

书的名字叫《鬼志》，通篇由文言文写就，在题头的一侧标注着“玄牝”样的小字。这是打开书后映入眼帘的第一个故事，他凭借着过去的语文基础和自己的理解费了好大劲才读通顺。

片刻前姬玄把这本书丢给他，告诉他如果干坐在那里觉得无聊，可以看这书解解闷，在他的必修书目里这算是比较有趣的一本。

真的会有人觉得看文言文鬼故事有趣？岚枫不禁在心里瞪眼吐舌头。

反正他是觉得有些云里雾里，搞不懂里面的中心思想是什么。而且……也不是有多么恐怖，只是直觉上给人的感觉有点不舒服。

唉。心里暗叹口气，他把书合上推到一边，闭上眼睛轻揉太阳穴。这文言文阅读理解活生生把人看困了，腰还有些酸，于是就想着站起来走动走动。

他把视线向姬玄那边投去，却发现整夜都在全身心读书的年轻人这会儿居然也熬不住睡着了，他就倒在原位，正用一只胳膊垫着脑袋，一只胳膊还按着书。

好家伙，这算是什么做功课时顺便睡觉吗？还是睡觉时顺便做功课？不过那都无所谓了，岚枫突然就好奇心发作，想要看看这个人究竟在看什么书，会是比他看的那本更奇怪的东西吗？

可当他为了避免惊醒年轻人而尽可能小心地挪开他的手臂后，岚枫却傻眼了——他什么也没看到。

准确来说，那本被摊开的书全是白页。

无字书。

见鬼，如果一本书里面一个字都没有，那他之前到底整晚坐在这里用功个什么劲？

岚枫越想越觉得这事诡异，却又不知道如何是好，总不能扶起来说兄弟你是不是有点那方面的问题吧？他只得在车厢过道里走来走去。

列车仍在行进，车窗外还是那副黑压压的模样，一成不变。他把脑袋凑在车厢后的过道门上，黑漆漆的，从窗子这边看不清楚。说起来，这么长一列车，迄今为止他一直都在同一节车厢上，剩下的车厢里会不会有别的东西？

然而前一刻他还在这样想着，下一刻他却像跌进了冰窟般滞住了呼吸。

那幽暗的玻璃后突然就印上了一只细瘦干枯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