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2)

麦收的季节,老妇人又回到故乡的原居地。

连年的饥馑,遍地无食,寡妇带着她的唯一的儿子离乡去远方讨活路。

离家时,那童子高不及腰。

妇人恋家。穷家是万贯,离家是割舍。妇人恋她的小小的土墙院;恋着为自己遮风挡雨的土坯房;恋着搭墙而缮的草炊棚,爬满蚰蜒的土灶台……

一双寡妇手,在那两扇合不严缝的破木门黑黑的门环上久久留连……

饥饿,扯断了她一切的留恋……隔绝了她深沉的眷恋。

麦穗金黄的时节,她回来了,带着她的儿妇。

儿子异乡长大,成人,得妻,病死在遥远的地方。没有撇下只男片女。

灾荒把年轻的寡妇赶出家乡,带着一个童子;灾荒又把她赶回来,人却已两鬓如霜,带回一个年轻的寡妇。

远方饥荒初起时,一个年轻的美丽姑娘,身形因饥饿而纤瘦,上门乞讨时,孤儿寡母尚还有口饭可以续命,见她已经饿得再走不动路,站也站不住,倒靠着门框滑坐在院门口尘土窝子里起不来,不忍看她饿死,就收留了她,她就做他的妻子。

多一张嘴分食,日子更加拮苦,年青的男子瘦削肌黄,因饥饿而不举,无法与她拥有夫妻之实。但纵有一口吃的,一家三口,分而食之。

丈夫死了,病死的,也许还要加上饥饿;也许还要加上亲人的重担;也许还要加上心灵的压榨……

老妇人恋家,但锥心长夜的丧子痛,使她更怀恋故乡……那一个常在梦中盘桓的小土墙院……仿佛缥缈在天边,时而鲜活在眼前……时而朦胧,面目不清的男人……梦始梦终,栩栩如生的童子……

老妇人眼睛瞎了,哭瞎的,还要加上饥饿。她的瞎眼中流着浊热的泪,劝她的儿妇——那一个与她的儿子无幸床笫的女子,说:“我儿,你离开我,一个人独自乞讨去吧,愿上天垂怜,使你遇上一个好人家……”

女子不肯离她而去,也许是不忍心,或许是不舍得。她牵着婆婆的手,一路乞讨,或在野地里寻找吃的,跋涉着婆婆记忆中的路线,终一日,脚踏在最初的故土。

故乡的平原,如旧时广阔,如无边茫茫的原野;稀散的小村落,落寞过明月遮掩下的稀星高远;远树懒散不成林,近柳孤伫迎风……

高高的桐和槐从黄墙灰瓦间冒出来,高出小村之上,间生在小村之中。只不知,是否还是记忆中的模样?

金黄的麦田无边,阵风抚掠如浪。正是收获的季节,却不是丰收的季节。

麦穗小得像蝇头,丰饱些的像女子的小拇指头。但故乡人,因麦田的收获,已不至长年挨饿。

女子牵着婆婆的手,回到婆婆家乡的小村庄,路经一片片正当收割的麦田,眼中涌出晶莹的热泪……金色的麦穗,日光下摇动着生命的色彩,充满着生的希望……

陌生的女子,手牵着盲眼的老妇人,背负破烂的袱囊,一口豁口损边的小锅扣缚在包囊外,像挂在包袱上的一只黑黢黢的斗笠。包袱里应多是婆媳二人遮体御寒的破旧衣物,或者还有别的,有些沉重,坠得女子纤瘦的身子向前倾折,破布条对付着打结而成的缚带交叉在女子的胸口,勒出她胸口与饥饿不相对应的乳形。年长的村人,偶有认出老妇人,目中唏嘘,无一人上前与她招呼。

或者,多年别乡,乡情淡却,已形同似曾相识……

家还在,早已颓败。

眼前的破院,入目不堪。院墙残损,间断倒塌,早已失去墙的功用;一段段,参差颓缺,像垂暮老人岌岌可危的残牙。倒塌的墙体坍圮成长满荒蒿的矮土堆,形似无人记挂的坟包。还残延而立的几段烂土壁,帽檐早已被风雨蚀刷成瀑落的山壑形状,于树之阴影中,生满深色绿苔、稀落几丛营养不良的狗尾草,随风软伏弱折。墙根石基上的土基被光阴淘蚀得像荒漠中摇摇欲坠的风蚀岩的基脚;又像足尖支地的芭蕾舞演员,以某种神奇的力量保持着墙体沉重的平衡,不知下一刻会否崩溃倒塌。

有几只灰蓝色的白斑羽毛的小雀,正扑棱着小巧的翅膀往土墙墙体上的孔洞里钻,机灵地转头着尖喙的小头,注意力被吸引,转而打量站在院墙外相牵着手的一老一少,绿豆大的小眼睛里面充满生机勃勃的好奇……唧唧啾啾着一丝丝陌生的畏怯。

女子与它们对视,无意惊扰它们,但她一个不经意的细小动作就使这些小东西哄然而散。

门垛坍成两堆懒散的小土包,好比长满乱草的小坟。木门早已不知去向,许是进了谁家的灶膛,又或许安在了谁人的门垛上,再不就是被改做成了条椅座凳,正垫在某户人家的屁股下……不得而知。

女子领着婆婆从原来的门的地方走进院子……回家了。

“娘,到家了”女子眼含微光,对老妇人说。

浑浊的眼泪从老妇人干枯的眼窝中溢出来,量很少,刚够滑出眼角,就洇进深刻向外辐射的皱纹里。但这两缕短泪,是她全部而又深长的思乡情,所有的思念和记忆,都在里头了。女子内心被婆婆的眼泪深深触动,就情不自禁抱住她,热而晶莹的泪流淌进妇人在日光下近乎透明的白发间。

墙垣倒塌,红草搭缮的矮炊棚不再,早已沤成了灰黑的泥土。满院的高蒿低草,没有下脚的空隙,密草中绰绰一条鸡肠小路影儿通向主屋,是踩出来的——有人来过,但不常多有人来。

堂屋石基上的土基被雨水溅刷得像水流淘蚀过的泥坝,泥坯中充当筋骨的麦糠和碎秸在日晒雨淋中糟朽发白;墙体上暴露出的芦缨沤成了土灰色,像侏罗纪的标本。屋墙还是相对完整的,只是门窗都被人摘了去,留下残损的伤洞。

屋是内外两间,西为堂卧混间,占三分之二屋内空间;东为卧储混间,是内间,木梁下间隔一道土隔墙,将内外间隔开。内间的屋顶塌了,木梁和檀条还在,应是近年、或近几年才塌的,木头并没有朽断,一眼便能让人看到它们在风雨日晒的岁月中、那一份光阴积淀中的坚持。内间后屋山还有残瓦,由檀条骨架背负着最后不肯屈服的残断苇椽承托着,日光下还能遮出破漏的阴影。

外间的屋顶相对完整,只前山破了几个六张子锅口大的天洞,天洞下方塌落的烂顶还在,碎溅的瓦片和着经年历夏漏落的雨雪水,与同落的泥皮、苇椽沤混在一起,模糊记录着那段坠落的历史。后山没有塌落,只向内有几处鼓出,有的地方可以看到瓦缝中的透光,屋瓦出槽脱脊,下雨会漏,因为透光处下方有水滴出的、已经干涸的小窝。看去那几个鼓包的地方随时可能会塌下来。屋山前墙东西房角两道小拇指宽的裂缝自上而下一裂到底,曲曲弯弯,像两道凝固了的黑色闪电;梁枕下的前后墙也绽了缝,细而弯曲的光线就透进屋里,偶尔伴有细风入缝时的异声。

屋里密布着野屎,那通院入屋的草丛中的路影,是拉屎人踩出来的。屋里还有屋子的气息,极淡薄,若有若无,更多的是屎尿的、历史与现在相结合的混合气味,很浓,新旧掺杂,刺鼻辣眼;四壁墙裙布满地图一样的白色尿碱,有几处被泚出尿窝;罗穗吊梁,罗网垂穗的墙体灰尘很厚,有贴饰过墙席和糙纸的痕迹,却也只剩下痕迹;梁下的房箔子(用作简易隔墙的苇箔)也许多年前就成了谁家的锅底灰,连存在过的痕迹也看不到了。

人们把屋中的一切扫荡而去,觉得过意不去,回报给寡妇一屋子野屎。

离门洞口最近的一坨黄屎是新拉的,鲜臭,被狗舔食过,像绽开的一朵屎花。

女子在门洞口伫立良久,看到婆婆的家,如此这副模样,心里止不住难过想哭。

婆婆的家,也是自己的家……

没有工具可用来清理这满地排布的野屎。女子只得脱下行囊放靠门洞一旁,扶着婆婆坐在包袱上,进屋徒手清理。

那些干枯翘边的旧屎片,她用手一块块抠下来丢到外面破院墙边的草丛里,半干不旧的只能小心些去抠;几坨新鲜的没办法抠,就拣两片趁手一点的瓦片勉勉强强铲起来端出去。内间塌成了一堆废墟,不能遮风挡雨了,从厚厚的矮夹墙门洞看去就像一个堆满垃圾的露天茅厕,再没有清理的意义。

女子涂了两手黄屎,来到院墙根的土堆前,抠起土块,搦碎搓手。满院的荒草给这对母女提供了便利,可以薅下来铺到屋里,这样母女二人晚上就不至于睡在屎尿窝子里。

天干草色深;地旱草盘根——满院荒草看似蔫青,却是硬韧。女子肚饿力虚,薅草倍加吃力,草墩稍大些的不得不手脚并用像拔河,好不容易薅下来就摔个仰面朝天,根须上带起半干不潮的泥土,扬的满脸一身,迷进眼里半天睁不开;落进嘴里牙碜;沥落进裤缝里更不舒服。女子染了两手草绿,十指勒磨生疼,不一时手掌也揉搓出了水泡。水泡磨破,豁豁拉拉地疼。

辛苦做完这些事,天已傍黑。当女子清理屋子,又薅草铺地,做这一切事,老妇人就一直坐在包袱上,也不出声。直到屋子里铺了一层草垫,前半间薄,后半间厚——草垫厚的地方是女子为娘俩铺垫的躺卧之地,就扶着妇人站起,问她:“娘,累不?”女子知道她坐得累,心里不好受,就忍不住问她。妇人老腰僵直,咬牙挺起酸痛的身躯,仍摇摇头说不累,就扶着女子的胳膊一同往屋里走。

老妇人摸到儿媳的外衫又热又湿,她展开手臂,假装走不稳当,揽了一下女子的腰背,果然触手处的外衫都湿透了。心就止不住地疼,双眼一阵胀痛,却流不出泪来。

早在一近屋门口时,老妇人就闻到屋中所有的各种气味,女子进屋清理时她假装什么也没闻到,坐在包袱上静等。

可这一刻,她又能说什么话呢?

满屋新鲜泥土的气息,混合着青草的芬芳,遮盖了屎尿的臊臭,但屎尿的气味仿佛与空气早已融为一体,无孔不入,总能从浓浓的新鲜气味中刺透出来。老妇人早已想像到自己的屋子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光景,如今再加上感官上的亲身感受,如历历在目,内心里难以排遣的沉重和悲伤就活泛起来,更加深刻明晰了。

天色渐渐黑下来,母女腹中饥饿,只早上从一好心人家讨得两个薯面窝头,一人一个吃下,喝了一肚子坑水。母亲腹中饥饿还好消受,没那么强烈。女子肚子里的水都变成了汗,那一个小窝头早在薅草之先就消耗没了,早已前胸贴上后背。

肚肠里无食无水,只有空气。

母女偎躺在草垫上,老妇人就听到儿媳肚腹中咕隆隆地一阵阵滚动,响在耳边如遥远的滚雷……

饥饿的黑暗,渐渐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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